355.第355章 柱國分裂(一)
凍土裡仔細一瞧是青色的。天雖還冷,但不像冬天那麼陰沉、潮濕能蝕人之骨。春風如剪,儘管吹到臉上有時候像刀割一樣痛,但畢竟春天來了。很快地,鵝黃柳綠就再也掩不住了。
萬物爭榮,春天的腳步誰都擋不住。長安城又快要到了天氣明媚,出城踏青的麗人紛至沓來的時候。而與街市之繁華暄鬧相比,魏宮和相府里就顯得格外冷清。
宮中皇帝元寶炬一直卧病在床。相府里上柱國大將軍、大丞相宇文泰也一直深居不出。倒是太子元欽在這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擔擋起了家國社稷的重任,無形中讓他的父親元寶炬和岳父宇文泰都輕鬆了不少。
雖是太子監國,但大事還是大丞相做決斷。自從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歿了之後,丞相宇文泰心病加身病也一直在府中深居簡出。唯有親信心腹常相往來,太子是儲君自然是不便來的,倒是太子妃因為是丞相的女兒,關心父親的病,駕臨過幾次。
相府後園中格外安靜。南喬站在佛堂外面看著春日暖陽照亮和溫暖和整個大丞相府,心裡這才安定下來。這一個漫長的冬日究竟是怎麼過來的,簡直難以回首。只記得數月以來的感覺唯有無盡和黑暗和無處不在的陰冷。沒有了主母、長公主元玉英的相府,簡直就沒有了人氣。
南喬看到侍妾雲姜牽著小郎君彌俄突的手慢慢走過來。雲姜的步了很慢,很遷就彌俄突。彌俄突的小手被握在雲姜手中,他自己只顧著左顧右盼,很輕鬆愜意的樣子。雲姜又時不時地低頭看看彌俄突,或是乾脆止步與他溫柔絮語幾句。
為了彌俄突,雲姜現在總算是脫離了奴婢的身份,成了丞相宇文泰的侍妾。這更像是一種相府里的人自己的感悟,沒有人去說明雲姜的身份。郎主給彌俄突小郎君起了名字叫宇文震,對外說是雲姜的兒子。應當說是宇文震身份的明確才導致抬高了雲姜的身份。
南喬是對雲姜執奴婢之禮的。她是逝去的主母的心腹,這時她的態度更像是代替逝去的主母的態度。所以她的態度給了相府里其他婢僕們一種示範。
雲姜改梳了鬟髻,依舊衣裙素雅潔簡,並不惹眼。倒是她原有的那種清麗沒變,而因為有了彌俄突的緣故,更顯出慈母的樣子。
南喬喜歡看雲姜這種樣子,總覺得心裡安定。她迎上雲姜。彌俄突想去玩耍,雲姜仔細吩咐奴婢小心照看。一直看著彌俄突確實是乖乖的,沒過分淘氣才轉過身來。
「郎主可還好?」雲姜很溫柔慈和地笑問道。
自從長公主元玉英逝去,南喬便別無差使,只在佛堂里抄、誦經文。而這段日子,郎主宇文泰總在佛堂里,南喬逐漸就從原來長公主的心腹變成了大丞相的心腹。
這一段時日,除了南喬,宇文泰在府里誰都不肯接近。
「雲姬自己瞧瞧。」南喬側了身子,略回頭就看到了佛堂的門虛掩著。她和宇文泰的心情相同,難以接受元玉英已逝這個事實,而宇文泰比她更有過之,所以南喬非常理解郎主的心情。
只是南喬心裡替長公主唏噓不已。為什麼非要等到了物是人非的時候才後悔?
雲姜沒說話,心裡又沉重起來。
虛掩的門內飄出帶著苦澀味道的甘松香氣息。這是元玉英生前禮佛時常焚的香,讓人覺得好像一推開佛堂的門就能看到她笑顏如生時一般。而自從元玉英逝去以後,宇文泰數月以來幾乎就沒離開過此佛堂。
什麼家國大業,雄心豪邁,什麼都沒有了。再也看不到從前那個時時把社稷重任負在肩頭的大丞相了。
「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和大都督請見,就候在園子外面,還是請丞相震作些才是。」雲姜眼睛看著佛堂的門,話卻是和南喬說的。
車騎將軍於謹、驃騎將軍趙貴,這是宇文泰的心腹,自不用說。大都督是指宇文泰的侄子,其長兄之子鎮東將軍宇文護。宇文護一直在叔父宇文泰身邊跟從,只是從前並不十分顯眼。直到長公主病逝之後,宇文泰疏於國政、家政,長公主的兒子宇文覺年幼,才有意讓從子宇文護輔助。
宇文護這個人年紀不大,但很深沉,又低調得幾乎可以讓人忽視。也許宇文泰正是看中他這份成熟穩重和不愛爭先恐後的性格。
宇文泰不出府,凡事不問,那就只有於謹、趙貴、宇文護等人凡事到府里來稟報。於謹等人不說雲姜心裡也清楚。如今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兩個人都是魂魄盡失的樣子,太子元欽這個儲君已經趁此機會提前把權力收歸自己。
雲姜也知道太子的個性,這時想必是心裡熱血澎湃恨不能一舒其才,得展鯤鵬之志。只是太子親近父親,****都去昭陽殿叩見請示,卻從來沒來過大丞相府請教一回。
正因為表面上看不出來太子有什麼異狀,並且總當眾說心裡多麼敬重丞相,這才反倒更可疑。宇文泰這時不管不顧,於謹、趙貴、宇文護等人不能也放任自流,都急在心裡又毫無辦法讓宇文泰振作起來。
還有一重更棘手的事。
皇后郁久閭氏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她要生女兒還罷,若是再生嫡子,以皇后的彪悍個性,恐的立刻就會禍起宮牆之內。
長公主元玉英在病逝前將皇后郁久閭氏禁於宮中鳳儀殿。廢后乙弗氏死後,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返回長安,誰都沒有給皇后解禁。而且反倒看管更嚴,皇帝、太子、大丞相,沒有一個人不是對落英恨之骨。
落英在被禁前已經命人去人自己的弟弟、柔然世子禿突佳送了消息。而這時禿突佳已經身在長安。只是他居於館驛之中,無人問津,這大概是有始以來從未有過的冷遇。
以禿突佳的個性,和他與宇文泰之間的兄弟情意,這時居然也按兵不動,沒有因皇后興師問罪,也沒有因長公主而弔問勸慰,怎麼想都是很奇怪的事。禿突佳心中生隙,大魏、柔然關係緊張,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事了。
「雲姬進去吧。」南喬看著雲姜。她越來越覺得故主母元玉英有識人之明,恐怕這時唯有雲姜才是宇文泰最大的安慰了。
雲姜沒說話,淡淡看了南喬一眼。她此時心頭沉重,但這些話都不是該和南喬說的。
南喬看著雲姜飄然而入的背影。看似輕盈柔弱,總給人以豎毅之感。雲姜這時也是她心頭的支撐。她與長公主相伴十數年,一旦元玉英仙去,縱然她是個不起眼的奴婢,心頭也一樣失落。唯有在她看到雲姜時會有種安慰感。
甘松香的味道更濃烈了,甚至有些嗆人。主母從前從來不會讓香味這麼濃烈。雲姜看一眼繩床里斜倚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的宇文泰,他是不是想借著這味道去找到元玉英存在的一絲痕迹?
宇文泰其實並沒有睡熟,他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像是不認識雲姜一樣看著她,卻又不說話,讓人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雲姜從宇文泰的眼神里看到了陌生、疏遠,甚至隱藏很深的敵意。多少次溫柔相待,此刻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真是待她涼薄至極。
宇文泰穿著玄色袍子,科頭而坐,全無一點儀態可言。滿面憔悴之色,膚色晦暗不說,連原本很有神採的眸子也光彩全無,顯得很陰鬱。從那一日之後如同蒼老了十歲,這讓雲姜心酸不止。
「郎主,」雲姜走過來,在他膝前跪下來,雙手輕輕扶著他的雙膝,抬頭仰視著他。「於、趙兩位將軍,還有大都督一直在外面等著見郎主。」她停了停,看著宇文泰的表情。
他眼神里是一些琢磨不定的東西,他似乎是沒聽懂她的話。雲姜又提醒道,「想必是有要緊事,郎主就見見吧。」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就好像平時在哄著彌俄突說話時的樣子。
「不見!」宇文泰斷然拒絕了。這些煩心事他此刻一點也不想沾。想起來元玉英生前為了他,****糾結於此等事,他就對這所謂的江山社稷一點好感都沒有了。就是為了這些不值的事,讓他忽視了元玉英,一直到她死兩個人都不曾真正兩心相交。
看宇文泰是要發怒的樣子,雲姜沒再力勸。她仍是跪著抬頭仰視,眼睛在宇文泰面上仔細看,也如同她看彌俄突時一樣。「郎主坐久了,是不是累了?今日太陽正好,彌俄突在外面玩,郎主出去瞧瞧可好?」雲姜又換了個提議。
「多事!」宇文泰突然怒斥道。同時伸手扯自己的袍子下擺,也藉機拂開了雲姜。近來他一直就是這麼暴躁易怒,不知道多少婢僕逢彼之怒被責打。妾室們倒還好,因為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他。
雲姜本來就重心不穩,也是半倚著他膝頭。不防他忽然甩開她,讓她向一側跌坐下去,身子一歪,幾乎就要倒在地上。
雲姜覺得腹中一痛,半天沒動。
宇文泰卻不管她此時如何又靠回去,閉上眼睛。
雲姜心裡又冷又痛,自己慢慢直起身子,跪坐於地,剛想稍緩一緩再起來,突聽身後傳來彌俄突的聲音。
「阿母」彌俄突正站在佛堂門口,並沒有進來,圓圓的小腦袋和胖乎乎的小身體就在門縫隙之間不動,一雙極像父親的點漆般的眸子正好奇地盯著雲姜。
這孩子比起別同齡孩子來是有戒備心的,他的眼神里常有憂鬱。顯然他是想過來的,可是他並沒有。
自從月娥死去之後,彌俄突唯一真正肯親近的人就是雲姜。好在從前服侍養育他的奴婢道女傷愈無恙,現在就和雲姜一起照顧彌俄突。但彌俄突心裡對宇文泰這個父親似乎是天生就疏遠的。他不肯親近他。不但不肯親近宇文泰,和其他的兄長、宇文泰的嫡子、庶子都不肯親近。
彌俄突的呼喚倒讓宇文泰睜開了眼睛。他遁聲就看到了彌俄突,他仍坐在繩床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僅僅是睜開了眼睛看著彌俄突。宇文泰心裡對彌俄突的感情是複雜的。
他心裡對彌俄突的愛有時無人能及。那不只是對彌俄突,是對月娥的歉疚、對羊舜華的思念,都會彙集到彌俄突身上。可是每當看到他,尤其是在這府第里,還有在這佛堂里看到他,他就會想起元玉英。
她在世時容忍了她心裡的不快。對於他和月娥的事,元玉英心裡早就清楚明白,卻幾乎隻字不提。她會喜歡看到彌俄突嗎?
雲姜看到宇文泰陰鬱可怖的眼神,她心裡真的害怕了。
「彌俄突,快去找道女。」雲姜急急叮囑彌俄突。同時她忽視了自己的舒服,強撐著從地上站起身來。
也就在這時,宇文泰突然從繩床里站起身來。眼睛緊緊盯著彌俄突。
彌俄突的眼睛在對上父親的眼睛時,他沒有照雲姜的吩咐去做,而是昂然直視。
倒是宇文泰覺得有點意外。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血肉相連的兒子。
雲姜想起雲隱寺里的一幕一幕,心裡怕極了。那時覺得宇文泰心裡很冷。
宇文泰的身子晃了晃,他穩住了,往前走了一步。
雲姜攔在他前面,勉強笑道,「郎主,兩位將軍和大都督已經久等了。」
宇文泰被這一攔,突然收回目光,專註於雲姜身上。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看雲姜如同陌生人,甚至是有敵意的。
雲姜心裡雖怕,並未退後一步。
彌俄突居然推門走進來。
空氣一霎時緊張起來。屋子裡好安靜,宇文泰看著雲姜,雲姜也抬頭看著他。她心裡有種無力感,已經準備好承受接下來的一切。
「小郎君,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又從彌俄突身後傳來南喬的聲音。
南喬故作輕鬆地走進來,抱起彌俄突,轉身交給跟在她身後的道女。道女立刻抱著彌俄突走出去。
「阿母……」彌俄突被抱走時又喚了一聲。
道女很快就抱著彌俄突不見了蹤影。
南喬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偏要做出什麼都不知的樣子。她走到宇文泰面前,她是這府里現在唯一敢接郞主的人。
南喬笑吟吟地一禮道,「奴婢還未給郎主道賀,郎主恕罪。」
「道賀」這兩個字讓宇文泰立刻變了臉色。他喪了愛妻,這時竟有人敢來向他道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