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第335章 大魏柔然終結鴛盟(五)
崔季舒本來心裡就正自疑神疑鬼,突聽禿突佳如此質問,心裡大驚,反問道,「是何人?世子怎知要殺吾等?」
禿突佳狠狠瞪著他怒道,「我怎知?難道不是大將軍遣人來殺我?皆因我欲奪其妻,才誘吾至此郊野而殺之。」
崔季舒驚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禿突佳居然會這麼說。
坦白講,崔季舒想的比禿突佳深多了。這裡剛出城,離銅雀台又還不到,要在這兒殺柔然國使確實是個好地方。城中天子不知,銅雀台大將軍不知。但柔然國使一死,戰端必起,又等於是把柔然直接推到宇文黑獺一邊去了。這樣下死力地要治死大魏和大將軍,究竟是誰?
崔季舒一瞬間想到侯景,但很快否定。侯景只是與大將軍個人恩怨,但高王尚器重他。他在大魏高官顯爵,有什麼理由非要自毀基業又費力不討好地去幫宇文黑獺?
難道是林泉舍中的大梁質子湘東王七郎蕭繹?想挑起兩魏戰端,大梁坐享其成?但這個答案也不太合適。蕭繹自己身在鄴城,就算是兩魏起了戰事,大梁宗室內部複雜,早有人皆足先登,還容得他再回建康去爭奪?
「爾有何主意,還不快快想來?」禿突佳已經是將隨身的苗刀握在手裡,準備應對,看崔季舒還是一副痴痴滯滯的樣子,心裡大怒,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這時一隊黑衣鐵騎已到眼前。
崔季舒其實已經嚇慌了。只是慌亂中他還能看出來那些黑衣人雖都蒙面,但髮髻完整。這看起來不像是侯景幾次派出的那些髡髮奴才。
「世子莫急,我速去銅雀台回稟大將軍,請大將軍速速命人來救世子。」崔季舒見勢不妙立刻便急急催馬,又是踹又是揮鞭,坐騎飛出一般遠去了。
禿突佳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崔季舒居然拋下他一個人就走了。這時他冷眼一看,那一隊黑衣鐵騎並未理會崔季舒,已經散開形成合圍之勢,向著他逼近而來。他突然驚覺,這些人不是要殺崔季舒,就是要殺他。再想剛才崔季舒的驚惶,不像是裝的。他是高澄心腹,如果真是高澄要殺他,崔季舒怎麼會不知道?禿突佳心裡大惑不解,他剛到鄴城沒幾日,究竟是得罪了誰,非要置他於死地?
城東雙堂,太原公高洋的公署,原本就是個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地方。秋日清晨的霧靄中雙堂門可羅雀。
長信軒的小小斗室中又陰又冷,身著黑袍的太原公高洋一直在室內徘徊,一刻都沒有停息,此時此刻他心裡糾結得厲害。他一夜未眠,也未回府,就一直在雙堂公署中的長信軒里。這一夜他甚至都不曾坐下來過。
天空陰沉烏雲壓頂,突然有三倆飛騎向著雙堂而來。馬蹄聲踏碎了寂靜,為首在前的是個沉穩健碩有儒雅氣的男子,正是太原公開府長史楊愔。此刻楊愔奮力揮鞭,又在雙堂大門前急急剎住,不待馬站穩了就一躍而下,險些摔倒。連雙堂門口的侍衛都驚訝了,從來沒見過楊長史如此急躁的樣子。
自然沒有人會攔阻楊愔,楊愔已經腳步匆匆地闖了進去。
長信軒內的高洋正自心頭煩亂不止,突然聽到身後的屋門被大力推開,在他聽來無異於一聲巨響。高洋立刻心跳加速,連小腿都輕顫起來。聽到一聲「明公」,回頭一看,是楊愔,高洋心裡才安定下來。
「長史怎麼來了?」難為高洋麵色穩定,倒好像有事的不是他而是楊愔。
這一聲「長史」的稱呼他很少在私下場合這麼用在楊愔身上。正因為有點刻意,所以讓楊愔捕捉到了高洋此時的心態。
「明公錯矣。」楊愔大痛道。大步走過來,一點不留面子地厲聲質問道,「明公為何要殺柔然國使?」
「遵彥如何得知?」高洋不肯服輸,目光陰鷙地盯著楊愔反問。
「明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但我知,大將軍也會立刻便知。如此昏聵的主意是誰給明公出的?沒有一點益處,卻是為何?」楊愔痛心疾首。突然又猛醒般道,「此刻明公立刻讓人去傳信撤回,還來得及,然後明公去向大將軍請罪,大將軍就算一時震怒,並不過分重懲。」楊愔急道,眼巴巴看著高洋。
高洋沒說話,眉頭緊鎖。
「太原公!」又是一聲大聲呼喚,同時屋門又被撞開,是高洋的心腹、族叔驃騎將軍高歸彥。
高洋和楊愔聞聲都抬頭去看。
「太原公,都已安排妥當,今日那個蠕蠕豎子必死。大將軍必深受其害。」高歸彥一副熱血沸騰的樣子,一邊說一邊闖進來。等進來了才發現原來楊愔也在,一瞬間神色便有點尷尬。
「敢問將軍,大將軍深受其害,太原公又有何利可得?」楊愔幾步走過來,對著高歸彥大聲質問道。
高歸彥嚅嚅無言,他心裡有心思不可告人,只是因為記恨高澄,還真沒替高洋考慮過。當初高洋密令他劫殺柔然世子,他立刻便想到過當國大將軍高澄必在這件事上深受其害,所以欣然領命。他甚至沒想過高洋為什麼這麼想殺禿突佳。
楊愔又轉過身走回高洋身邊,看著仍然沉默糾結的高洋,幾乎是泣請道,「成敗一念間,明公三思。」
高洋突然抬起頭來,轉身吩咐高歸彥,「傳信撤回!」
楊愔無形中終於鬆了口氣,幾乎軟倒在地上。
高歸彥大驚,不明白為什麼高洋會那麼聽楊愔的話,心頭極不甘心,只看著高洋。
高洋也不說話看著他。
高歸彥人甚是機靈,知道高洋年紀雖輕,但實為老辣,其陰狠遠在其大兄高澄之上,不等高洋再說什麼,立刻便應命而去。
直到屋子裡又安靜下來,只剩下高洋和楊愔兩個人。
「遵彥以為我當如何?」高洋這時平靜下來,負手而立看著楊愔問道。
「明公錯得過甚。為今只等柔然世子怒斥過大將軍,再等大將軍怒氣稍息,過幾日便好去向大將軍請罪了。」楊愔略有無奈。
高洋沉吟不語。不打自招,這個主意他還不能確定應該不應該用。
「明公想一想,柔然世子若死了,朔方郡公阿那瑰豈能善罷甘休?必要傾力與大魏一戰。如今大魏若損,高氏尚無力拋開元氏而自立,高氏若損明公有何益?」楊愔顯然是深謀遠慮。如今就是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微妙時候。「明公再想,大將軍若勢敗,此刻對公又有何好處?主上心機深沉,宗室躍躍欲試,高王也並不器重二公子,明公這時若強取大將軍而代之,又豈能讓人心服?不心服也罷,況還無勢力讓人威服。明公又為何要急於下手去爭?」
高洋頹然坐下,恨恨自語般道,「蠕蠕豎子,竟敢求娶長公主,我豈能留他性命!早晚必除之。」
原來又是為這個。
楊愔沒再說話,看著高洋用手撫著胸口蹙眉閉目不語。他的手慢慢在胸口的衣裳上摸索,一會兒又用手指緊緊揪結胸口衣裳,似乎是在握住了什麼東西在手心裡。
銅雀台上,高澄正在倚著半殘的轉欄遠眺,心裡一一細想等會兒該怎麼和禿突佳談各自利弊,突然聽到有人大喚「郎主。」他聽出來是崔季舒的聲音,先開始以為是崔季舒帶著禿突佳來了,後來又覺不對。崔季舒的聲音里分明有種極度的恐惶感。
高澄轉過身來時,崔季舒已經從石階跑上來,難得他的胖大身軀也有這麼靈巧的時候。
「郎主……」崔季舒三腳兩步奔到高澄面前,「大事不好……」他確是恐惶了。鄴城出此等事,這是對大將軍的挑釁。怎麼在大魏還有敢如此和大將軍挑釁的人?
「何事?」高澄意識到有問題,幾步走過來,盯著崔季舒問道。
「有人……」崔季舒大口喘氣,「要殺柔然世子!」
「是誰?」高澄立刻便憤怒了。居然有人敢公然和他作對?
「不知……」崔季舒眼巴巴地看著高澄。
「崔叔正!」高澄怒喝道,「汝又一人逃脫?」他心裡同時有了疑問,如果崔季舒能逃,禿突佳為什麼不能逃?
「臣……文不成武不就,留下也無用。既幫不了,不如來報信……」崔季舒總算喘勻了氣,他居然還振振有辭,「柔然世子身邊有侍從,臣來請大將軍去救他。」
其實崔季舒也不是完全因為害怕才逃開的,他也是有腦子的人。
高澄不再理他,拋下崔季舒便向石階走去,一邊走下石階,一邊吩咐自己的侍衛等人都跟著。
崔季舒猜得是沒錯,禿突佳的那幾個侍從、奴僕都趕來了。
禿突佳再彪悍也敵不過人多勢重。這些黑衣人下手陰狠,是一定要索命的。禿突佳和幾個柔然人,還有原本跟著崔季舒的幾個僕從、侍衛,一起力戰。漸漸死的死,傷的傷,有些敵不過了。
禿突佳不知道崔季舒什麼時候才能把救兵搬來,此時唯有奮戰保命,心裡已經是大火。明明是為了和親締盟而來,沒想到居然遭人劫殺。他甚至懷疑這親還和得了和不了。他已覺東魏看起來表面平靜,內中暗流涌動,遠比西魏複雜。
黑衣人見成定局,遂步步逼近。
禿突佳這時深悔矣,暗中感嘆,難道真要命喪鄴城?
高澄遠遠地策馬而來便看到幾個黑衣人圍攏了禿突佳,個個舉刀在手,緩慢靠近。這時禿突佳身邊的人都已經死絕了。禿突佳再勇武也難敵這麼多人,而且個個下手陰狠。可此時待他要過去再救,恐怕已然是來不及了。
高澄突然勒住馬,眼睛盯著禿突佳,同時伸出手,向身後侍衛大喝,「弓來!」
立刻有人遞上弓箭。
高澄張弓搭箭,摒息靜氣,此時便似旁若無人。他身後的崔季舒、還有侍衛、僕役等,都緊張地看著高澄,沒人敢動也沒有人敢說話,怕打擾了大將軍。
突然「嗖」的一聲,利箭破弦而出。接著禿突佳身邊一個黑衣人應聲墜馬。
「小郎君!」禿突佳抬頭遠眺,看到高澄又驚又喜,如見親人。雖也知道崔季舒去求救於高澄,但高澄真來救他又讓他頗覺意外。他在看到高澄的一瞬間就心頭篤定,要殺他的一定不是高澄。
「嗖」
「嗖」
「嗖」
又是幾箭,箭箭命中。
這時崔季舒回頭催促侍衛,「還不快去救世子?」
高澄的侍衛一擁而上。
並無人留意到,驃騎將軍高歸彥正率人而來。只是高歸彥機為機敏,早就把這邊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眼看著自己派去殺禿突佳的人已被高澄射殺,所剩無己,他便不再向前。
高歸彥沒想到高澄會來,沒想到高澄知道得這麼快,來得這麼快。這時他若再去命撤回,無異於是陷自身於險地,自投羅網。高澄若真以為是他主使,極有可能盛怒之下殺之。可若他不願承擔主使的責任,就要供出高洋。這也絕不是個好主意。供出高洋,挑起兄弟之間的矛盾,那他也就死定了。高洋一定殺他,高澄也未必饒他。
高歸彥隱身退去。他心裡巴不得高澄把那幾個黑衣侍衛都射死。
高澄這時已把弓箭遞給侍衛,自己縱馬向著禿突佳而去。
禿突佳抬頭看到大宛馬毛色黑亮,馬上人衣袂飄飄,他來沒覺得高澄這麼親切過。但在這同時,他心裡也想好了計策。他要利用這個機會,給柔然爭取到最大的利益,把高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
禿突佳也催馬迎上高澄。
「賢弟無恙乎?」高澄一邊扯著韁繩,控制著自己總是原地打轉的坐騎一邊問禿突佳。他伸手輕輕拍了拍大宛馬的面頰,慢慢地坐騎終於安靜下來。
禿突佳則是一身狼狽,目光憤憤,怒道,「小郎君既然要殺我,又何必來救我?欺柔然無人乎?」
高澄倒不急不怒,反笑道,「弟在大魏欲取欲求,欺大魏無人乎?」
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得很。
禿突佳怒道,「好好好,小郎君要是這麼說,我自然不敢辯駁。不如就一同入宮去見主上,主上自有評斷。」
高澄看他一副唯恐天下大不亂的樣子,心裡又氣又笑,居然還是軟語溫存地哄他道,「宮中既無好酒,又無好茶,酥酪奶湯也是弟見慣的東西,有什麼好去的?不如去我府中暢飲一番,賢弟有話也盡可以說,如何?」
禿突佳很留意地看了高澄一眼。兩個人心裡都明白,攤牌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