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第327章 高子惠無心反自羈(十)
元玉儀在秋梓坊的庭院中被秋風吹得渾身發抖。這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立刻轉身。
「娘子,太醫令來了。」一個奴婢走到近前回稟。
太醫令?元玉儀一怔。她此時確有不適,但沒想到太醫令這麼快就來了。
「來給長公主診脈。」奴婢不知道元玉儀心裡想什麼,看她不解便提醒她。
元玉儀心頭不快。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元仲華。
「娘子,大將軍回來了。」黑暗裡又是一個奴婢急急的腳步聲和急切的低呼聲。
元玉儀立刻從自己的沉思中清醒過來。她在箱籠間跪了下來。
緹女向院子外面走去。
高澄倒是不急不慢地向秋梓坊處走來。不妨一個奴婢如小獸般急匆匆奔來,讓他猝不及防險些撞到,立刻便不悅道,「何故如此慌亂?」
緹女定了定神,一邊見禮一邊回道,「公主在院子里。公主不適,太醫令已經來了,但還未給公主診脈。」
高澄不敢置信似的看著緹女,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剛才劉桃枝分明是回稟他說長公主離開了東柏堂。他心裡忽然想,是不是她又回來了?想到這兒提步便向秋梓坊走去。
緹女趕緊跟上來,她並未留意到劉桃枝也跟在高澄身後。
高澄走到秋梓坊的庭院門口,門虛掩著,不等奴婢開門,自己推門而入。即便在黑暗裡也能看到幾個箱籠橫七豎八地雜亂散落在院子里,而一個顯眼的白衣影子跪在箱籠間。
這是做什麼?
太醫令在一邊不知所措地看著這情景,他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只是覺得奇怪,並未見到長公主,只看到大將軍的外婦舞姬在這兒。
高澄走過去,看一眼幾個陪跪的奴婢,面上陰陰地問道,「此何意也?」
奴婢們也看出來,郎主顯然是不耐煩了。語氣里也含著不悅。
這時元玉儀跪著轉過身子來,見是高澄,忙膝行幾步上前,雙手捉住了高澄衣袍下擺泣道,「大將軍……」
這時奴婢們提了燈來。高澄看以元玉儀一頭烏髮都披散著,身上也只穿著件白色袍子,哭得滿面淚痕,極是楚楚可憐的樣子。
他俯身去拉元玉儀的手,緹女等也過來幫著扶元玉儀起來。高澄這時才明白,剛才緹女說「公主在院子里」並不是指長公主元仲華,而是指今日新獲封的琅琊公主元玉儀。她這麼說倒也沒錯,只是在高澄心裡,一聽到提「公主」,便以為是元仲華。
他心裡空了,看到秋梓坊院子里的箱籠,以及留意到屋子漆黑一團沒有一點燈光,心裡剛才聽緹女回稟時一瞬間的奢望全破滅了。他已經吩咐人去找元仲華去了何處,此刻急於知道結果。高洋跟她在一起,他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元仲華是因為高洋才棄他而離開東柏堂的嗎?
高澄表面上無異,內心裡起伏不定,沒什麼心情聽元玉儀哭訴。何況事情原委他已經聽劉桃枝稟報過了。
但是他忽然發現,元玉儀的手冰冷。剛才緹女說「公主不適」,看來是真的了。正好一眼瞥見太醫令,便抬手示意他過來。
吩咐奴婢們扶著元玉儀回木蘭坊去,令太醫令過去給元玉儀診脈。
元玉儀本來準備了好些話要和高澄說。跪在這兒也是要博高澄憐愛的意思,怕高澄會因為元仲華離開就牽怒於她。不想高澄就這麼把她支開。顯然他並沒有要去木蘭坊的意思,只是在秋梓坊的庭院中面沉似水地來回徘徊,彷彿是有什麼心事的樣子。
元玉儀本不願這時離開,急於和高澄說話。可是一來人多,不只太醫令,還有東柏堂的其他奴婢,話不好說。二來,又怕不聽高澄吩咐,違逆了他,讓他更不快。
索性任奴婢扶著飲泣而去。想著等一會兒太醫令診了脈,便借口身有疾,將高澄請去羈絆住。也許反倒可以以示弱來博得高澄憐愛。
大將軍吩咐之後,秋梓坊院子里的人四散而去。最後只剩下劉桃枝立於暗處看著郎主心神不寧地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劉桃枝一聲不出,目光緊隨高澄。自從當日一路追隨世子往建康而去,再到認了少主做了世子的蒼頭奴,又到跟著郎主再回鄴城,他跟在高澄身邊的日子也不短了。覺得世子每臨大事能有靜氣,不知怎麼今日倒如此沉靜不下來。
高澄一直在等那派去打探元仲華消息的人回來。心裡波瀾不定時突聽有腳步聲急匆匆而來,一邊在黑暗中有人喚「郎主。」他猛然回頭便迎上去。可是他忘了,他遣去打探消息的並不是個女婢。
原來是緹女。
高澄頗為失望地止了步。看緹女滿面是笑,匆匆奔至他面前,他卻只覺得莫名其妙。
「郎主大喜。」緹女拜倒時一邊回道,語調里喜不自禁。
「何喜?」高澄懶洋洋問了一句,心不在焉。
「公主有孕了。」緹女仰面看著高澄回道。
高澄怔住了,心裡第一個想到的是元仲華。元仲華有身孕他當然知道。他下意識地脫口問道,「哪個公主?」
緹女的笑僵在臉上,慢慢隱了下去,回道,「太醫令剛給娘子診了脈,琅琊公主有身孕了。」
「哦」高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仍是心不在焉,好像根本就沒聽到緹女說什麼。居然反問道,「太醫令說的是真的嗎?」他心頭倒是覺得有點小意外。元玉儀與他在一起的日子不短了,但是一直都沒有身孕。這對於他來說本來就是無可不可的事,反正他也沒盼著她為他有所生育。
當然,現在她有身孕倒也不是壞事。就如同他在大將軍府中的妾室宋氏和王氏一樣,都為他生了庶子。真要如此,那倒是該給元玉儀一個妾室的名份了。總之,這都不是什麼大事。
秋夜的風吹得高澄清醒過來。心裡想著,是該去看看元玉儀,不管怎麼說這確實也是喜事。於是命劉桃枝等著遣去探消息的人,一回來就立刻去見他。
鄴城城南的館驛中,柔然世子禿突佳已經躺在榻上安然入睡。
這些日子以來,先是趕路,後來又想的事多,他真是有點累了。這個館驛雖不如他之前住的林泉舍奢華,但比林泉舍更氣派,難得安靜,像是待國使之處。黃門侍郎崔季舒說他是柔然貴使,奉大將軍之命不敢怠慢,所以他才特意把他又送到此處居住,並且說絕不會有人打擾。
整個館驛的每個院落都重新打掃修飾了一番,禿突佳覺得甚是滿意。
「世子。」黑暗裡傳來呼喚聲。
禿突佳被連聲呼喚弄醒,知道是自己的心腹。但已經入夜,突被喚醒,令他心頭一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進來回稟。」禿突佳已經從榻上躍起,他身上還穿著袴褶。
奴僕立刻進來回道,「世子,有人來了。」
禿突佳甚覺意外,因為他住進來的時候崔季舒格外特彆強調,絕不會有人來打擾。
「什麼人?」半是好奇半是警惕。
那僕從有點為難,因為他也不知道是何人,只回了一句,「是個女郎,看起來像是個高門貴女。」
天黑了,館驛里沒有那麼多燈,因此並不明亮。
阿孌不太熟悉此處,她自己仍須小心,就更擔心元仲華,一步也不敢離開,並且一直扶著元仲華。
「殿下,該遣個人回東柏堂去告訴大將軍,以免大將軍為了殿下憂心。還有那些箱籠……」
元仲華沒說話。他還會為她憂心嗎?恐怕不會,他心裡惦念的人應該是那個「琅琊公主」才是。如果不告訴他,私自出走,確是有點無禮。可是從此以後他們兩無瓜葛,又何必去告訴他呢?
前面挑燈的奴婢突見人影,嚇得脫口大喝,「是誰?」
阿孌聽到這驚聲喝問抬頭望去,她也看到了遠處有幾個人影。
元仲華心頭一跳,止步抬頭仔細瞧。
果然是幾個人走過來,而且還都是男子。阿孌心裡又驚又悔,如果讓太原公護送公主,代為妥當安置豈不更好?只是公主立意不再與高氏有牽扯,所以對二公子高洋冷顏相對。
那幾個男子走近了。阿孌扶著元仲華不敢動,她不能離開元仲華。她心裡還後悔剛才應該早些命人去稟報郎主高澄。心頭悲涼頓生,日後只怕元仲華為難處還多得是。
「馮翊長公主在此,閑雜人休要靠近。」阿孌急中生智,大聲喝斥道。她覺得,不管怎麼說,元仲華還是主上的妹妹,是長公主,對不相干的陌生人應該也有一定的威懾作用。
禿突佳的僕役沒有提燈,他借著元仲華前面奴婢的手上的燈光先看清楚了元仲華。當發現就是白天在魏宮苑囿中鎬池邊見到過的那個女郎,讓他既意外又驚喜。夜間至此過夜,難道她既沒有夫君也沒有府第嗎?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裡來的?
禿突佳心裡想著就有些失神,一直走到元仲華身前不遠才止了步,帶著疑問的語氣喚道,「姊姊?」
元仲華也怔住了。這聲音有點耳熟,而且聽起來溫和而沒有惡意。這人她雖然並不認識,但卻讓她心裡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害怕。
阿孌也怔住了。她倒是認出了禿突佳,沒想到居然是白天在宮裡昭台殿遇到的那個陌生人。
「汝究竟是何人?」阿孌還不肯放鬆戒備,警惕地問道。
「姊姊是長公主?」禿突佳試探著問道,「難道姊姊是主上的姊妹?」
「長公主殿下是主上的妹妹。」阿孌代答。
元仲華突然問道,「汝是何人?因何在此?」她看到禿突佳是從館驛深處的院落中走出來的,如果他正是居於此處,那她豈能與這個陌生男子居於一處?
「殿下是主上的妹妹?」禿突佳又驚又喜,脫口又追問道,「主上有幾個妹妹?」
阿孌也驚訝了,這人究竟是誰?竟對大魏的事毫不知情?可他怎麼會出現在宮宴上?
「主上只有長公主一個妹妹。」阿孌回道。
「下官柔然可汗阿那瑰之子、柔然世子禿突佳拜見長公主。」禿突佳見機很快,立刻行禮,並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元仲華簡直不敢相信,原來這少年居然就是柔然世子?怪不得他長得是異域樣子不同中原人,怪不得他會出現在昭台殿。那麼預來和親的柔然公主,攪得宮中、府中一片混亂的柔然公主,就是他的姊妹?
元仲華沉默了。雖然禿突佳很懂禮儀,但是她實在沒辦法對他有好感。除了她剛才想到的,再基於這個原因,她就更沒有辦法住在這個館驛了。哪怕只是今夜暫居她也做不到。
阿孌也沉默了,元仲華的心思她完全懂。不只懂元仲華的心思,而且阿孌此時心頭酸楚。這時天黑,如果不居於此館驛中,臨時到哪裡去找合適的住處?依元仲華的脾氣,絕不會回頭,一定不會回大將軍府,更不可能回東柏堂。難道要讓公主夜宿在外?
此時阿孌無比後悔,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命人去回稟大將軍高澄。就算大將軍再薄情,素來也是有恩有義的人,應該不會讓公主如此處境為難。
元仲華知道,禿突佳是國使,住在此處理所當然,不可能讓他夜半移居。那麼就只有她走了。不管怎麼樣,她絕不想和此人共在此處。
「阿孌,」元仲華果斷吩咐道,「既然此處不宜,還是離開此處另覓它處。」
阿孌答得遲疑些,她心裡也著實為難。這個時候已經宵禁,如何去找住的地方?
「殿下遇到什麼難處了嗎?何妨直言?若是不便,下官願暫離,讓殿下住在此處。」禿突佳急問道。他聰明絕頂,看到元仲華一定有事,不然為何會夜間突至這僻靜之處?
夜慢慢深了,東柏堂里剛才還冷冷清清,氣氛寂靜凝重;因為琅琊公主元玉儀偶然被太醫令診出了喜脈的消息,整個東柏堂里都熱鬧起來。剛還沉浸在長公主擅離,奴婢人人驚懼大將軍牽怒於人的心態,此刻都變成了娘子有了身孕,郎主會不會大行賞賜的憧憬。
雖然東柏堂的奴婢都明白舞姬出身的元玉儀只是個外婦,但現在情勢完全翻轉,誰會看不出來?長公主從府中遷出,現在又離開了東柏堂,大將軍都沒有急切去尋找,顯然是長公主被廢的傳言是真的。
娘子被封了琅琊公主,是不是就是下一步被扶立為世子妃的先兆呢?琅琊公主的身孕來得恰到好處,看來世子也要順水推舟了。
更有人想,怪不得大將軍不願意求娶柔然公主,又肯廢了馮翊長公主,原來是因為衷情於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