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第308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四)
月光不是愚人,聽出來高澄的語氣不太客氣。她一時有點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主要是心裡跳得厲害,只能遲疑著先見個禮。
高澄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等下文。他忽然想起剛才在聯廊里他看到元仲華的時候,月光正在元仲華身後,應當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再仔細一想,高洋是先闖入聯廊內的,那時元仲華和月光還沒來。這就不難判斷出,他的弟弟和弟婦是一起進了他的大將軍府,然後分行兩路。一個來找他,一個去找他的世子妃。
想到這兒高澄盯著月光慢慢向她走過來。綠眸子里目光銳利,讓人不敢逼視。
月光低下頭,低聲回道,「來探望長公主,不巧……」她聲音輕顫,說不下去了。
本來站在她和高澄之間的兩個奴婢這時也滿心恐懼地往邊上退了退,更把月光暴露在高澄面前。
高澄走到月光身前,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身,狠狠往自己懷裡一帶,把月光牢牢固定在他懷裡。同時另一隻手的手指捏著月光的下頜處用力抬起來,讓原本低頭不敢直視的月光被迫抬頭看著他。
他的所有動作都絲毫沒有憐惜的情意,略有粗暴而用力實足。月光這時被他捏著下頜的手指捏得很疼,眼淚盈滿了眼眶。以前他雖然總是戲謔,但至少沒有對她這麼暴力過。
「說,爾究竟什麼時候到我府里來的?之前你背著我,對我夫人說了什麼?爾不回府去,還候在此處究竟意欲何為?」高澄厲聲喝問。
月光腦子裡突然出現了晉陽騰龍山上初次見面的那個大公子。雖然頑皮,每次都戲弄她,但他每次都會笑,從來不會這樣待她。就算是他對她無心,但至少溫和。
「大將軍剛剛重傷了我夫君,現在還想再對妾予以苦手嗎?」月光心裡冷透了。聽到高澄說「我夫人」便更覺得他口口聲聲說「你」時語氣極冷。在他心裡其實是清清楚楚的,她與他是無關聯的。
剛才夫君高洋對她講明,馮翊公主元仲華的世子嫡妃之位是一定保不住了。既然已經對高王和主上都說了自請被休,那就無可更改。事情揭開,元仲華還住在大將軍府一定不會舒服。但是元仲華從小就嫁到了渤海王府,這時再讓她以長公主的身份帶著腹中高澄的孩子回宮去安置,顯然也不太可能。
月光覺得夫君說得有道理,這些安排元仲華自己也不會願意。她原本就對元仲華很有好感,又覺得自己剛才對元仲華說破了那些原本她不知道的事自己心中有愧,於是激起了對元仲華的憐惜,很想在這個時候幫她一回。
高洋說他和元仲華是從小一起在王府長大的,雖然不得不支持父王讓大兄廢了她,但那純屬是因公。若因私,自然不希望她遭休棄。如果事在必行,那至少要讓她靜心安養,把孩子生下來。大將軍府里已經人人知道世子妃要被廢,她如何待得下去,最好重新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元仲華接過去。
高洋想的月光完全同意。她從來沒見過夫君這麼為別人考慮周全,她能看得出來高洋和她講這些時是坦誠懇切的。月光也隱約知道夫君對元仲華心裡有私念,可她這一次並不覺得高洋是純屬為了他的私慾。所以她才同意和高洋一起來勸元仲華。
高澄並沒有被月光質問到,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軟,仍然用力捏著月光的下頜,一雙綠眸子里的目光幽深冰冷,好像根本不是美人在懷而是仇敵在前。
「侯尼於以卑犯尊、以下犯上是自己不知死活,爾也要學他?」高澄眼看著月光不知是為什麼流下淚來,仍然不肯放手。「我早就告訴過侯尼於,有些事,不是他該管的。大將軍府還輪不到他來口說指划。」
「大將軍對自己的弟弟如此無情倒也不奇怪。」月光雖然在他懷裡不能動,但不肯服軟地反唇相譏道,「公主年幼時就嫁給大將軍,這麼多年在大將軍身邊,現在還懷著大將軍的骨肉,大將軍都可以為了什麼連見都沒見過的柔然公主休棄她,更何況對我夫君這個從來不放在眼裡的弟弟。我不過是來探望公主,若是公主有為難處,想施以援手而已。」
月光的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她想要的她永遠都得不到。而且,就在這時月光更清楚地看到,高澄其實根本就無心,他可能真的沒對任何一個人衷情過吧?這才是月光的最傷心處。也正因為這個,月光心裡更憐憫元仲華。元仲華比她更無所倚靠。
高澄突然想起來了,高洋呢?高洋在哪兒?若是來探望,月光為什麼站在這兒不進去?
高澄放開月光,撇下她,一句解釋沒有,匆匆就往院子里走去。他心頭已經快要著火了。
屋子裡,高洋跪伏於大床前。
「殿下的心境,子進完全明白,子進……殿下之苦,子進……感同身受……」高洋仰視著大床上坐著的元仲華,聲音哽咽起來。淚如雨下,面頰滿是淚水,涕淚滂沱而下。
元仲華沉默了,心裡的酸澀到時候突然被完全激發出來。她沒有哭泣,但止不住地也一樣淚如雨下。
阿孌跌坐於地,也忍不住低聲啜泣。
在高洋看來,元仲華這時無聲而泣簡直就是讓他的心被千刀萬剮一樣。
高洋從小就被冷落,被嘲笑,受了許多苦。這時他把元仲華所受之苦完全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找到了共鳴點。
「只要子進在,絕不讓殿下受這樣的苦。」高洋身子撲倒,伏在大床上泣不成聲。
元仲華從來沒見過高洋這個樣子。總覺得他陰沉,覺得他心機重,覺得他不懷好意,覺得他糾纏過甚。今天親眼看到他跪求父兄廢了她這個世子妃,讓大兄高澄與柔然結親以固勢。但是在面對她的時候他又可以這麼坦誠,以她之苦為己之苦。其實有些事、有些話就是這樣的,說清楚,講明白,做了什麼不要緊,不過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的心而已。
元仲華沒說話,但聲音也哽咽了。
高洋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元仲華,面上滿是涕淚,「大將軍府殿下若還住下去想必也不會舒服,宮中是斷不能去的……」
元仲華哭得更厲害了。沒想到竟是高洋最知道她的心,和她想的竟不謀而和。
「殿下有何去處?子進願意護送殿下前去,願意和月光一起照顧殿下生育。若是殿下無去處,子進也願意另為殿下尋一府第。殿下所生之子就是子進和月光的子侄,子進必然不讓殿下再受委屈。」高洋一邊哭一邊輕聲勸慰。
他並沒有說他想如何。這讓元仲華對他的戒備心漸消散。她聽出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月光一起的。他對她並沒有狎猥之心。如果不是因為月光,那些瞞著她的事,還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想必大將軍府里早就人盡皆知,也就瞞著她一個人了吧?她還以世子妃自居,恐怕早就成了府里的笑柄了。
既然知道了這些,元仲華心裡去意已決。
「子進……」元仲華終於也聲音哽咽地開了口。她既然已經決心離開大將軍府,就不想再和高澄有關聯。高洋是他的弟弟,她就更不可能對高澄避而不見卻接受高洋的照顧。但她至少要謝他這番深情厚意。連她同父同母的兄長元善見都沒為她考慮過。
「殿下……終於肯……」高洋心頭狂喜。她終於肯再叫他「子進」了。他控制不住地扶著大床想站起身來。
這時忽聽他身後傳來阿孌的驚呼,「世子!」
高洋和元仲華都沒留意到,高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等他們抬頭看到的時候,高澄已經怒氣沖沖地走到了高洋身後。他一把將還跪在元仲華身前的高洋從腦後脖頸處拎住了衣領。
「夫君!」這時太原公夫人月光狂奔至門口。進來就看到她的夫君高洋被大兄拎著衣領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氣來。接著就看到高澄用力把高洋甩在地上,狠狠一腳踹向高洋。
元仲華也沒想到她夫君高澄忽然出現,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對高洋。當看到他那狠狠一腳踹向高洋的時候,元仲華完全驚愕了,立刻氣滯胸悶,連腹中胎兒都跟著她情緒反應受了驚,在她肚子里跳躍翻滾地折騰起來。
元仲華想說話,發不出聲音,她從大床上站起身。
阿孌趕緊避開暴打高洋的高澄繞到元仲華身邊。她看出來元仲華面色青白,像是很不舒服的樣子。
高澄完全瘋了,對著高洋沒頭沒腦地一腳接著一腳踹過來,越來越狠。也可能在他心裡完全忽略了他是在對一個人施暴,而這個人還是他的親弟弟,他只是要發泄他胸中的滯悶而已。
對於這樣的場面,阿孌是見得多了。她從小在高王府中,父子兄弟之間的這種粗暴行為她早已習以為常。
月光完全不知所措,她無法接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兄弟相殘。
元仲華忽然看明白了,高洋不是沒有還手的能力,是根本就不還手,任憑高澄施暴。
其實高澄之前剛被父親高歡也痛打過,他這時本來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但他突然暴怒起來是因為看到高洋竟在元仲華的內寢中安慰她。他是要取而代之嗎?這是他決不能忍的。再加上好些日子以來宮中、府中、理政、家事,種種不痛快,都在剛才的一瞬間暴發了,才實在控制不住怒打高洋。
高澄終於不再踢打高洋,急喘著停下來站在高洋麵前看著地上蜷縮著身子已經毫無反映的高洋。等他終於喘勻了氣,怒斥道,「滾回你府里去,一個月之內不許出來。」
月光這時才敢走上來扶起高洋。
高洋這時頭上籠冠早就滾落一邊,髮髻散亂,身上袍子滿是臟污。身子不知受傷如何,面頰上看著倒還好,總算沒有什麼太明顯的傷痕。
「大兄是不把公主逼至絕處不甘心嗎?」高洋目光怨毒地看著兄長,聲音虛弱地問道。
高澄立刻怒目相向,向著高洋走上一步。
月光暗暗擋在高洋前面。
「大將軍。」元仲華推開阿孌,對著背影相向的高澄走過來。
高澄聽到元仲華的聲音,立刻回過頭來。
兩個人四目相向,元仲華覺得高澄眼睛里都是她陌生的東西。高澄又好像把別的什麼都忘了,仔細探究著元仲華的眼神。
「大將軍想必是胸有城府,腹有山川,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何必這麼狂躁?子進也是為了大將軍好。」元仲華看著高澄銳利的綠眸子沒有躲閃。她沒有直接勸高澄不要對高洋下手,話里又像是別有所指。
高澄沒有直接回答她,幽幽看了一眼阿孌,吩咐道,「扶著夫人進去休息。」
那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阿孌已經嚇得渾身冷汗。
高澄慢慢走到高洋麵前,蹲下身子,看著狼狽不堪的高洋。
月光緊張地看著他。
他突然伸手揪住了高洋的髮髻,狠狠地拎著高洋的腦袋提起來,讓他對著自己。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爾要是再敢多事,別怪我壞了爾的性命。」說完把高洋甩開,起身向外面大聲喚道,「劉桃枝!」
外面奴婢傳話,高澄的蒼頭奴劉桃枝進來。
「把太原公和夫人送回府去,一月之內不許出府,閉門思過。」高澄斷然吩咐,然後看也不看高洋和月光就轉身走了進去。
這個閉門思過讓耐人尋味,高洋究竟有何「過」?
時至近午,從凌晨時算起來,其實到現在一共也沒有幾個時辰。短短的數個時辰之內,大將軍折騰得人仰馬翻。高王來了、皇帝來了、太原公來了,鬧哄哄你來我往把原本平靜的大將軍府攪得大事迭出。
高澄所苦心經營的,用心隱瞞的,全都大白於天下。最重要的是,原本的世子妃元仲華知道了一切。
等到人都走了,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人人都覺得筋疲力盡。
內寢中,阿孌看著已經收拾得了無痕迹的床榻,難以想象就是在幾個時辰以前那裡還是世子和世子妃共寢之處。
往後會怎麼樣,阿孌心裡真的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