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第304章 朝天子高王歸鄴城(四)
雨越下越大,躺在床榻上的元仲華忽然醒了,一瞬間就睡意全無。
床榻上衾亂枕空,只有她一個人。昨夜夫君高澄一直和她在一起,她還能記起就在剛才他對她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可那些又不像是真的,好像他從來沒來過。
元仲華突然心跳得厲害,從來沒有過這麼害怕的感覺。他究竟去了哪兒?去做什麼?元仲華從榻上起身,腹痛感慢慢襲來。也許是因為她剛才的動作有點不夠緩和。腹中的胎兒好像受了什麼驚嚇似的動起來不停,這讓元仲華心裡更亂了。
元仲華掀開床帳出來,四下一瞧,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足以讓她聽到外面雨滴的聲音。雨滴的聲音冰冷而有節奏感,顯得那麼冷漠無情。她只穿著裸露肩背的寶襪,這時隨手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一種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高澄身上的味道,刺激得她幾乎淚流滿面。低頭一瞧,這袍子正是他昨天來時穿的那一件。元仲華忽然間心裡酸澀無比,下意識地裹緊了袍子。
這袍子對於她來說好大,幾乎可以完全把她罩在其中,就好像在他懷裡一樣,他的味道將她周身包圍起來,這又讓她心裡踏實、安定。元仲華忍不住低頭嗅了嗅那種氣味,特別地讓她眷戀。
元仲華剛想叫阿孌,突然聽到外面有說話聲。她慢慢往外面走去,一邊仔細聽,心裡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麼事。
這時門打開了,正好阿孌走進來。元仲華見是阿孌,心裡略鬆了口氣。但讓她意外的是,跟在阿孌後面進來的人居然是月光。月光衣飾周全,面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顯得有點沉重。這是元仲華第一次見到月光這麼沒有神採的樣子。不僅面色暗沉,而且眼周全是青黑色,就好像是一夜沒睡著。
看到元仲華走出來,阿孌也有點意外。她想起剛才世子臨出去時的吩咐,便丟開月光走上來,勉強笑道,「夫人怎麼起來了也不喚人?」說著便是要命奴婢進來服侍元仲華洗漱的樣子。
「世子呢?回東柏堂了嗎?」元仲華下意識地問。因為在她心裡,東柏堂幾乎就是另一個大將軍府。高澄如果不在府里就會在東柏堂,反倒回府里像是偶一為之,彷彿東柏堂才是他常居之處。
阿孌和月光都沒說話。兩個人心裡各有各的為難。
「殿下」月光喚了一聲走上步。但是阿孌忽然把她攔住了。這時阿孌命那些奴婢先退了出去。
「究竟何事?」元仲華不解地看著阿孌和月光。她就是再不留心這時也能看出來,肯定是出什麼大事了。
阿孌心裡想的是,不管是世子逼著主上廢后,還是風傳世子要廢世子妃,元仲華全都不知道。這時候要是突然讓元仲華知道這麼多原本瞞著她的重大消息,她是否能接受得了。尤其世子妃現在有身孕,會不會情緒失控傷及腹中孩子?這也是世子的用意,所以才吩咐她別讓世子妃出去。可是高王都已經闖到大將軍府來了,這行為本身就已經說明高王的意思了,這消息還能瞞得住嗎?
月光這時覺得夫君高洋的叮囑是有道理的。這些事都是瞞不住的,與其到了瞞不住的時候元仲華自己知道,還不如事先遁遁善誘地告訴她,好讓她心裡有點準備。她和夫君高洋一起急匆匆來了大將軍府,她不便摻入到高氏父子三人之間的紛爭中,她能做的只有來探望元仲華。這時月光心裡對這個長嫂甚至是有點憐憫的。她的夫君炙手可熱,她的兄長是天了,那又怎麼樣?她也會被逼迫到這樣可憐的境地:孩子還未出世,自己就很可能馬上被休棄。
她本來沒想著這些事是由她來告訴元仲華的。可是剛才阿孌攔她的舉動說明阿孌對她是有戒備心的。月光忽然想到,這麼大的事元仲華都一點不知道,也可想而知,世子高澄是如何費盡了心機去保護元仲華的。
這事一想明白了就讓月光心生羨慕。她日思夜想只能深埋在心裡的人,而他心裡的那個人就在她眼前。所有她得不到的,元仲華都可以輕易得到。月光一眼就看出來元仲華身上穿著的那件袍子是高澄的。
想象得到高澄穿這件袍子的時候是多麼的風姿卓絕。這時這袍子緊緊裹在元仲華身上,突兀地顯出她的腰身。那是他們未出世的孩子。
「世子有事出去了,」阿孌看一眼月光,安慰元仲華,「外面下雨,世子讓夫人在寢中休息,別出去。」阿孌有點語無倫次。其實她心裡也是糾結的。她實是不知道世子究竟是什麼心思,可是高王已經闖進來了,高王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就算是想保住世子妃,能拗得過高王嗎?
元仲華不相信地看著阿孌。她和她相處日久,看得出來她的情緒與平常不同。
月光這時心裡完全是反感的。元仲華被瞞得一絲不知,這對元仲華並不是什麼好事。她對元仲華一直都是有好感的,此時她只是不忍心就讓她這麼被蒙在鼓裡,然後就有可能突然去面對一個對她來說可怕的結果。全天下誰能攔得住她的大人公高歡。
「太原公夫人!」元仲華忽然叫了月光,她從來沒有當面這麼稱呼過她。「你說,究竟出了什麼事?」元仲華看了一眼阿孌把目光放在月光身上。她已經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心裡不可能沒有懷疑。
月光也從來沒見過,原來元仲華也可以有威儀。
夜半未到凌晨時,阿孌大聲喚「世子」,阿孌是不懂事的人嗎?夫君高澄匆匆而去,未著衣,未梳洗,有什麼要緊的事讓他不得不趕緊離去?凌晨時昏暗如夜,天陰大雨,她的弟婦太原公夫人突然而至,直入內寢,這又是怎麼回事?她雖然也隱約覺得弟婦和夫君之間好像有點什麼,但月光在她看來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不會那麼處心積慮地去接近她的夫君。她這時闖進來難道不怕撞上丈夫的兄長嗎?
元仲華知道從阿孌那兒問不出什麼來,所以她要問月光。
阿孌看著月光攔著她也不是,不攔著也不是,她自己也無措了。
月光看著元仲華,沒有躲閃。在昏暗中元仲華的眸子清澈透亮。「大王來了。」月光終地下了決心,先緩緩說了一句。
元仲華沒說話,不解地看著月光。她心裡想的是,大人公高歡這麼早就來了,想必是從晉陽日夜兼程趕來的。月光怎麼不去拜見大人公,反來找她?是要邀她一同去嗎?不知道王妃婁氏來沒來。
月光和阿孌都盯著元仲華,看她一點反映沒有,她們就都知道她一定是沒明白,心裡都由不得嘆息。
「公主知道大王為什麼忽然來鄴城嗎?」月光問道。
元仲華想了想,反問道,「是西寇又起釁端了嗎?」也難為她居然還能想到這兒。
阿孌越聽越緊張,覺得像月光這種誘導法,還不如乾脆直說呢。
「非也,是因為大將軍讓主上廢了皇后。事關重大,所以大王兼程趕來鄴城。」月光看著元仲華又說了一句。
元仲華大驚失色,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脫口問道,「阿惠為什麼要讓主上廢了皇后?」在元仲華心裡,高遠君不是外人,既是她小姑又是她長嫂。事涉她兄嫂,既是國事又是家事,既有母家又有夫家,這事與她關係太大了。只是她現在還不明白,這正是高澄為了保全她的計策。
猛然聽到元仲華脫口叫出了「阿惠」,月光心裡像是被突兀一刺,又痛又癢。竟還有遐在心裡想,元仲華和高澄私下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是這麼叫他的吧?所以情急之下才會脫口而出。
「大將軍讓主上廢了皇後向朔方郡公求娶柔然公主立為皇后,以和親和柔然結盟,以抗西賊。」月光把高洋教她的話告訴元仲華。「宇文黑獺已經讓元寶炬廢了皇后乙弗氏,立柔然公主為皇后。大將軍也不得不如此。」
元仲華更不明白了,不解問道,「大將軍為何要學宇文黑獺?那朔方郡公四處嫁女兒,個個做皇后,他心裡究竟是看重大魏還是看重西寇?他又能有幾分真心?」
元仲華隨意說出來的話把月光和阿孌都驚到了,這是她們想都沒想過的。所以也不能說元仲華什麼都不懂,至少她不是愚笨的人。
而元仲華不解之處在於,如果按照月光說的,高澄做這樣的決定也是不得已,高王不會只看重女兒不看重社稷,不應該生氣啊。怎麼會急匆匆從晉陽趕來?大將軍府如臨大敵,不是因為高王大怒又是因為什麼?高王究竟是為什麼大怒?
「公主不明白,大魏與柔然聯姻勢在必行,不然朔方郡公便會全力助西賊與我為敵,到時候大將軍又能如何?只是大王的意思是皇后不可廢,要大將軍自娶柔然公主。」月光終究沒忍心說出高王的意思是讓高澄廢了元仲華。但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元仲華沉默了。她心裡覺得恍惚,不像是真的。但是這些日子以來的奇怪處一一都映證了月光的話是真的。她也隱約覺得府里有風言風語,只是阿孌總攔著不讓她知道。阿孌也總怪怪的,原來就是為這事。夫君高澄也對她忽遠忽近,心不在焉,正是為這事無疑。
可是他終究沒有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高王的意思元仲華完全明白。自己的女兒主大魏中饋,怎麼能讓給柔然公主?所以兩相權衡,只能舍了她這個其實無權勢的大魏長公主再去為世子求娶柔然公主。她的兄長元善見與她不親厚,而且也只是個傀儡皇帝,毫無疑問是不能和實力強大的柔然可汗相比的。
她在心裡默默叫了一聲「阿惠」。忽然想起來,高王突然而來,正是為了逼迫夫君休棄她。而剛才他離開之前的情景歷歷在目……想到這兒元仲華猛然清醒過來,撇開月光和阿孌就往外面走去。
「殿下!」阿孌失音驚喚,急忙攔住元仲華。她從來沒見過元仲華這個樣子,平靜又失神,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是什麼都明白了。
月光也慌了。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元仲華是什麼樣的人,卻貿然說了這些本來不該是她說的話。
元仲華回頭看了一眼她們二人,目光將阿孌和月光都震懾住了。阿孌和月光被她盯得顫慄而不敢動。
不知道這一瞬究竟有多長,元仲華終於打開門走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雨幕中什麼都是模糊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清晰。
高澄像是不認識一樣盯著他的父親高歡。剛才父親說的話言猶在耳,父親的意思非常明白。妹妹高遠君的皇后之位不可更改,大魏宮廷中饋必須是皇后高氏主持。他和世子妃元仲華必須分開,元仲華更不可能以妾室身份留在他身邊,元仲華只能以長公主的身份再嫁,從此與他再無關係。
有誰替他想過?他千盼萬盼的嫡長子,不但要由嫡變庶,還要一生下來就被迫和生母分離。那是他和她的兒子。
元仲華剛剛為他產子,立刻就要重以長公主的身份再嫁。妻與子之苦,除了他,誰還會放在心裡?在別人眼裡都是不屑一顧的,哪怕是他的父親。而他,在他們心裡,可能根本就不是「人」,不該有人的七情六慾。可以對這些至關重要的人都輕易拋開一邊,根本無所顧忌。
可是他不是個普通人,他是掌國的權臣。他身後不只有恭敬和諂媚,除了虛偽的奉迎,還有無數人的冷眼旁觀和數不清的陰謀竊取。行在高處,一步踏錯、一步踏空,等著他的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高澄忽然明白了,如果他保不住自己,就保不住元仲華。想保住元仲華就要先保住自己。只要他保住了自己,哪怕元仲華真的是嫁作他人妻,只要他有權勢,只要他願意,他一樣可以奪回她,一樣可以專寵她。
「兒子不是為了公主,就是為了大魏社稷想,所以兒子不能休棄公主。」高澄冷靜得語氣里幾乎沒有一點溫度。
高歡看著他沒說話,在心裡感嘆,他的兒子真的長大了,他已經可以代替他成為執掌大魏的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