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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第301章 朝天子高王歸鄴城(一)

  康娜寧是個異數,在大將軍府里格格不入。 

  其實高澄的大將軍府第也算是平靜。之前高澄常在府中議政,崔季舒、陳元康這些心腹也常來書齋見世子。後來曹魏舊宮修葺一新,不只是安置外室元玉儀的居所,更重要的是大將軍的公署。府里就安靜多了。 

  府里人都知道,世子的妾室雖多,但是治家有方,后宅安靜,少有因爭寵而生事的。最關鍵的原因,主母元仲華是主上的親妹妹、長公主,又是高王選定的,五歲就嫁給了世子做正妃,沒有人能奪其位。 

  康娜寧就不同了。本身是個粟特人,沒有任何的根基,就與府里姬妾們都不同。自從她來了,人人都對她敬而遠之。何況她來的不明不白,世子去了一次建康出使回來就把這個西域粟特人帶了回來,她的出身不明,讓人覺得來路不正。倒不是嫌棄她微賤,世子的妾室里連家妓出身的都有,只是這種當壚賣酒、琵琶彈唱的胡女還真沒有,太特別了。 

  胡女居然有身孕了,和世子妃一樣。世子帶她回鄴城的時候,她就有了身孕,這不能不讓別的妾室們心裡嫉妒。口裡不說,心裡不能不想,這是天性。世子妃有孕在別人的預料之中,世子早晚是要有嫡子的,這是應該的。可是胡女也有了世子的子嗣,這讓那些還沒有生育子女的妾室心裡很不安。 

  大將軍府的妾室們不知道,心裡不安的不只是他們,其實被模糊稱為「康姬」的康娜寧心裡也和她們一樣不安。之前,康娜寧的見識連家妓都比不上,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夫君是什麼人,更想象不出來她會跟著他過什麼樣的日子。家妓至少出身於哪個大臣或是宗室王爺的府里,也見識過豪門顯宦中的后宅是什麼樣兒的。 

  這些完全超出康娜寧預料的真實,有一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想的不一樣,也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夫君是大魏的高官,比她認知中的最高的官位還要高,根本不是她想的普通粟特男子。在他的信仰中也沒有阿胡拉?馬茲達,他不崇拜光明的火神。 

  她不是他的正妻,她只是他的妾室。 

  康娜寧從前甚至沒想過自己也要去做妾室。也許一個粟特男子會有幾個妻子,但為什麼大將軍府里不是每個妻子都是平等的?妾,和妻的差別,在這兒冰冷而鮮明。她跟著叔父在鄴城的時候不久,而只有給大將軍高澄做了妾室的這些日子讓她覺得最真實,最受刺激。 

  天黑了,她喜歡在她住的庭院中燃起篝火,她害怕黑暗,喜歡光明,這樣會讓她覺得光明神就在她身邊指引她。她喜歡就這樣坐在火堆邊。每次都安安靜靜地回想初次遇到他時候的情景。 

  那時候的他只是普通的青年男子,雖然看起來是個高門公子,但不是那個到現在她都理解不了的大將軍。他彈龜茲琵琶的樣子深深記在她心裡,深深吸引著她的就是那一刻。 

  她也沒想過還會在那麼遠的成皋城外再遇到他。也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任何的牽連。光明神的指引就是這麼奇怪而準確,這就是她逃脫不了的宿命。但他是她不能逃脫的宿命,她卻只是他命中一閃而過的路人。這讓她心裡常常悲凄。 

  「娘子……」常服侍她的婢女是個膽子小又安靜的人,也只有她肯親近她。別的奴婢們雖也服侍殷勤,但總讓她覺得她們是在躲開她的。 

  坐在火堆邊的康娜寧側過頭來。連那常在她身邊的婢女也忍不住在心裡讚歎,她的女主人真是美得與眾不同,瞬間就讓人覺得眩目。可惜,自從這位娘子住進了這個院子,郎主幾乎就沒有來過。 

  「世子回府了,去了世子妃那裡。」婢女輕輕回了一句。她雖然膽小、安靜,但她並不愚笨,知道娘子想知道世子的行蹤。只可惜世子在府里的時候本來就不多,而這本來不多的時候又總是去世子妃那兒。 

  「娘子回去安寢吧。」婢女提議道。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康娜寧的肚子,已經是大腹便便。娘子愛穿的那種粟特人的袍子很顯腰身,所以襯托得更明顯。 

  「知道了。」康娜寧心裡說不上來是不是失望。可能是因為失望的時候太多了,也就麻木了。「拿琵琶來吧。」她吩咐了一句。 

  康娜寧心裡閃過一個疑問。府里人暗中傳世子要廢了世子妃,已經向柔然可汗求娶柔然公主為嫡妃。如果這事是真的,怎麼世子妃還這麼平靜呢?她每次去給世子妃問安的時候都沒見世子妃有異常。而且,據她看來,世子妃不像是失寵的樣子,世子看起來很在乎世子妃。可是誰知道呢?也許世子想的和她想的不會一樣。 

  同樣是想這件事,阿孌的心情就比康娜寧沉重了許多。 

  夜色初降,阿孌站在庭院里的女貞樹下,她在心裡仔細算著日子,想著世子有多久沒來了。沒有細想還好,感覺並不明顯,可細想起來居然發現,自從世子從建康回鄴城後幾乎就沒來過一兩次。 

  但為什麼感覺不明顯呢?因為世子身邊的人常來。比如那個蒼頭奴劉桃枝,就常被世子遣來,不是送物件就是奉命來問些什麼。 

  世子自己來得很少。 

  阿孌早就知道關於世子妃要被柔然公主代替的傳言。她也不知道這傳言是哪兒來的。但既有此傳言,就必定有源頭,不會空穴來風。阿孌對門閥大族內宅的事了如指掌,自然不會像康娜寧一樣想得那麼簡單。 

  心裡仔細想起來,世子是怎麼把五歲的馮翊公主養成現在的世子妃,阿孌心裡比誰都清楚。說不上世子妃是世子的專寵,但世子待世子妃就是與別人不同。要說世子妃的出身,毫無疑問,長公主的地位可以確保她是嫡妃。 

  但是世子不是普通的王世子,他是國之柱石,權臣宰輔。如果幾重利害關係相糾結的時候,以他的身份,就必須要有取捨。取捨的依據就是,哪一重利害關係更重要,更適合當下的情勢和朝局,甚至是哪一重利害關係更牽扯到大魏社稷。 

  如果這麼想起來,阿孌就心驚了。世子妃地位不保並不是毫無可能的。 

  「阿孌,世子來了!」一個小奴婢腳步輕快地從院門口跑進來,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驚喜地告訴阿孌。 

  阿孌猛然驚醒抬起頭來看,果然看到高澄已經走進來。他穿著簡單的白衫,在夜幕中倒很惹眼。阿孌心頭的驚喜比任何時候更甚,心裡一下子就有了踏實的安全感,幾乎就要熱淚盈眶。 

  「郎主。」阿孌迎上來。同時她心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這次好意外,高澄沒有像以往一樣直奔主題,匆匆進去,他看了一眼亮著燈的屋子,慢慢走到那株女貞樹下,就立於剛才阿孌站著的那個地方。 

  盛夏夜晚,微風習習。月明星稀,蒼穹無盡。不知道為什麼,阿孌心裡忽然湧上淡淡的感傷。如果世子妃真的被廢了,是給郎主做妾室,還是被棄而由主上另外遣嫁?再想到這兒的時候,阿孌心裡就不只是感傷,而是覺得元仲華實在是前路渺茫。即便是長公主,也免不了命運的捉弄。 

  「夫人睡了嗎?」高澄沒留意阿孌,抬頭看著不遠處元仲華住的屋子問了一句。 

  阿孌覺得世子有點奇怪。以往來了很少同她說話,直接就進去了,今天怎麼會沒話找話?睡沒睡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想必……還沒有睡……」阿孌回答得也不太肯定。 

  高澄本來盯著屋子裡亮燈的窗戶,轉過身來奇怪地盯著阿孌。「怎麼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樣子。 

  「求世子憐惜世子妃。」阿孌禁不住問,也不敢左轉右繞,索性伏地泣請,希望以求得高澄的憐憫。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知道這也是元仲華唯一的希望。她覺得廢不廢世子妃這事郎主自己是有處置權的。 

  阿孌心裡對高澄並沒有把握。她知道,以高澄的身份地位考慮這件事絕不會只想元仲華。況且世子也不是那種為了一個人因小失大的人。正相反,他是那種為了大勢所趨會犧牲一個人的人。但世子妃又不是世子心裡那個最重要的人,這樣想起來,元仲華的力量就顯得太單薄了。 

  阿孌心裡越想越悲,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你知道什麼了?」頭頂上傳來高澄詢問的聲音,他的聲音冰冷沒有一點溫度。他不為她的哭泣所動,這讓阿孌心裡更覺得絕望了。 

  阿孌抬起頭看著高澄波瀾不驚、不為所動的臉,只能再次請求,「府里人都知道世子要廢了世子妃。只求世子憐憫夫人有身孕別棄之不顧。」阿孌淚眼朦朧地看著高澄。 

  高澄心頭壓力重重。就是今天,幾個時辰前,在太原公府,弟弟高洋也這麼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只是他所求與阿孌正相反。高洋求他廢了元仲華。阿孌卻所求有限,只請他不要拋棄元仲華。而在東柏堂,崔季舒慷慨陳辭,也請他為了大魏社稷、為了高氏、為了他自己廢了元仲華。 

  所有矛盾都指向元仲華,但所有的議論和請求又都彙集在他這裡。 

  「她知道嗎?」高澄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 

  這話問得阿孌心都冷了。世子沒有否認他要廢立,卻只問世子妃知道不知道,怎麼聽都像是真有其事。 

  「不知道。」阿孌猶疑著回答,看著高澄。 

  聽到這肯定的回答高澄像是鬆了口氣。別的絕口不提,只吩咐道,「爾等好好服侍夫人,別讓她多心。」 

  阿孌覺得這吩咐更奇怪了,什麼叫別多心?那就是別多想。怎麼能別多想?那就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如果世子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廢掉元仲華,那就遲早都會知道。與其突如其來,不如現在緩緩勸說,曉以利害。 

  阿孌深知元仲華心重又裝不住事。看高澄像是要走的樣子,還跪在地上的阿孌膝行兩步,出人意料地脫口喚道,「郎主留步。」 

  高澄轉過頭來,不解地看著阿孌,不知道她還有什麼事。 

  「夫人在乎的不是嫡妃的名份……」阿孌有點勉為其難地低聲說了一句。 

  高澄一言不發地看著阿孌。 

  阿孌原本以為世子聽到這樣的話至少會有點動情,但沒想到他一點不為所動,下面的話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說了,也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仰望著高澄。兩個人都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 

  阿孌心裡重重悲涼湧上心頭,感嘆元仲華原來在世子心裡這麼沒份量。她知道愛慕世子的女郎數不勝數,世子司空見慣,不會放在心裡。只是她一直覺得世子妃在世子心裡比別人至少有一點點不同,原來還是她想錯了。 

  高澄看著阿孌,滿心裡挫敗。他想的和阿孌想的完全不同。元仲華是他多年養在身邊的嫡妃。她五歲就嫁給他,他看著她從小長到大。他們夫妻名份早定,雖然一開始她年幼、他年少,誰都不放在心上,但是這麼多年不知不覺中他早就把她放在心裡了。 

  他知道她年紀小時和弟弟高洋一處,他們年紀相當、青梅竹馬。元仲華還曾經把他們成婚時皇帝賞賜的玉佩贈給高洋。後來她也說過,他不是她一個人的,不如放手不爭。或者她只是因為有這個嫡妃名份的束服?難道她現在連這個名份都不在乎了?再聯想起今日在太原公府,弟弟高洋那麼賣力地勸他廢世子妃。高洋一向很少敢管他的事,這次這又是為什麼? 

  他這麼費盡心力地想保全她,她竟然一點也不在乎? 

  他以為她在乎,難道是他自作多情了?還有他自作多情的時候?! 

  高澄自嘲地一笑,沒說話。 

  阿孌心裡幾番糾結,又覺得話都說到這兒了,再不說全了怕以後都沒有機會了。世子妃糊裡糊塗,不知道取悅世子,她就多事一回,為世子妃盡點心力。 

  「世子妃在乎的是世子,不是嫡妃的名份。」阿孌極留意地看著高澄小心翼翼地往下說。「就算居於妾室之位,只要世子心裡有她……」阿孌聲音又哽咽了。「世子多來探望夫人,夫人心裡就高興。」想想元仲華為了高澄受的委屈和心裡的苦處,阿孌情不自禁又說了一句,「夫人心裡對世子念念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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