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第291章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二)
高澄不看跪在地上的康娜寧,特別專註地盯著元仲華,平靜地等她的反映。
不只高澄,滿院子里的妾室、婢僕,全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主母元仲華身上。
只有阿孌一個人是盯著康娜寧的。這個妾室和以前都不同,甚至那個東柏堂的外婦都不能和她相提並論。世子不把外婦帶回府來,至少也是有顧忌夫人元仲華的原因在內,說明世子還是在乎世子妃的。而且那個外婦恩寵多卻一直沒有生育,暫時也形不成大患。
可是這個新置的妾室就太特別了,太與眾不同,太美艷,還這麼快就有了身孕,世子公然帶回來提前沒有透露出一點消息。阿孌忍不住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有點手足無措的世子妃,她知道這眼前的場面對於世子妃來說是多大的衝擊和考驗。
世子妃不長於應對這樣的人和事,她不能不替世子妃留意。
大將軍府里的妾室其實不少,包括生育了庶子的宋姬、王姬,這時雖表面上不敢顯露,心裡卻饒有興趣地靜立旁觀。在她們心裡,世子獨寵世子妃,沒有人敢分庭抗禮。這次局面突變,不知道以後會不會一改從前的情形?
元仲華突然聽到高澄吩咐那個異族女郎,讓她來「拜見主母」,她一霎時還有點恍惚,她要拜誰?誰是她的主母?突然就見那女郎走到她面前跪下來。她是來拜她的?
她是她的主母?那她的夫君現在也是她的夫君?那這胎兒?……不用問也知道了,必定也是他夫君的骨血了。元仲華被大袖掩著手,下意識地輕輕在自己的肚子上撫了撫。這個好消息,她盼了這麼久,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就有人搶先了。
元仲華看著跪在地上的孕婦有點不忍心,她回身看看阿孌,終於還是秉持著她一貫的個性,輕輕吩咐了一句,「扶她起來吧。」
阿孌聽出來世子妃聲音里的委屈。以元仲華的身份,心裡再委屈這個時候也不能發脾氣失了身份,只能忍著。
阿孌盯著康娜寧走過來,她替世子妃扶起她,「主母賜汝平身。」這就表示元仲華接受了她這個妾室。阿孌心裡對高澄有點抱怨,既便真的置了妾室,有了身孕,也用不著這麼當眾給世子妃難堪啊。
高澄一直盯著元仲華看。他也知道元仲華是受委屈了,可是他心裡也不舒服。受委屈了可以私下裡和他講,這麼多人,她這個主母做出這麼不痛快的樣子,這麼勉強,倒好像他置個妾室是他錯了一樣,還有這個道理嗎?高澄覺得自己完全沒有了顏面。在梁國要受人算計,要曲盡逢迎,怎麼回了鄴城,在自己的大將軍府里還需要這樣?
恰巧這時元仲華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清楚地看到她很久都沒有過這種倔強的眼神了。難道她還真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妾室和他生氣?她還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對她的嗎?
元仲華看到高澄目光中不止沒有一點愧意,甚至連一點溫存都沒有,還略有不快。他有意一句都不解釋,一點面子都不給她,就讓她接受生硬的事實。再聯想起他在建康時,她在東柏堂見到的那個他失而復得的外婦,一直被他獨置一處,也同樣是一句解釋沒有。這時她心裡不只是委屈,都有點心灰意冷了。
突然什麼都不想告訴他了。他早就有子嗣,而她現在只有這一個,這對她來說是獨一無二的,但對他來說並不是。
「世子累了,早點休息吧。」元仲華也不管自己說的話合宜不合宜,匆匆一禮便退到一邊,意思是讓高澄進去。她沒有公然退下把他一個人拋在這兒,已經是十分克制自己的脾氣了。
她斂衽略垂首地站在旁側,不再看他。心裡卻禁不住暗想,如果他過來對她溫柔詢問幾句呢?如果他願意攜她一同進去呢?她會不會願意?其實她心裡也不想像現在這樣,只是自己拗不過自己,怎麼也沒辦法學會變成像那些妾室一樣去取悅他。
高澄心裡被氣得要命,表面上卻置之不理,假裝雲淡風清。吩咐安置康姬,有身孕要好好服侍,然後沒再看元仲華一眼,就自顧自地往自己所居的院落去休息了。哪兒還有心思入宮陛見?
與宇文泰的三年之約是用來平定邊患、富國強民以備再戰的三年,誰又能知道中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而打破三年之約?他要是入宮,要是和心腹們去東柏堂議政,免不了就會涉及到之前很早的那個話題。
和大梁算是暫安了。南境平定,北邊尚有邊患。聽說宇文黑獺已經和柔然和親,柔然公主郁久閭氏正式被策立為皇后。這樣一來那個所謂的「頭兵可汗」阿那瑰是不是就會在兩魏的天平上有所傾斜?這是顯而易見的嘛。
怎麼和柔然才能形成良性關係?以什麼作為開始?戰爭顯然是不切實際的。柔然騎兵的騷擾不那麼好平息。何況一旦和柔然開戰,誰知道西魏會不會和柔然聯手又趁勢而來。真要如此,以一敵二,客觀地想想,確實不可行。那就只有先講和,那麼和親這種手段就是免不了的。
頭疼的事又來了,難道真要廢了元仲華,重立柔然公主做世子妃?
下午都過了晡時了,阿孌幾乎是心急如焚。
整個大將軍府里死寂沉沉。聽說郎主進了他住的那個院子就再也沒出來。阿孌還特意留心了一下,知道那個粟特女子「康姬」被安置好了,現在也沒有什麼動靜。
可是夫人元仲華自從回來到現在就一直在寢卧中,也沒有出來過。元仲華不食不飲,一直躺在榻上。阿孌知道主母最近一直嗜睡,但是也不都像今日一樣這麼安靜地一直躺在榻上,顯然是有心事了。
阿孌知道,東柏堂外婦的事被太原公高洋最終挑明了,這對元仲華本身已經是一次打擊了。沒想到伏筆突生,又憑空出來一個美貌異常的「康姬」,甚至都有了身孕,看起來和主母的孕期也差不了多久。這就是更大的打擊了。
以阿孌的角度來想,主母這時候決不能賭氣、任性地不理郎主。她覺得,只要主母稍稍地肯遷就一些,郎主必定不會和她生分了。
站在院子里,眼看著都要日入了,阿孌下了決心,返身走進來。穿過簾幕走進內寢,看照樣還是床帳垂落,阿孌走到榻前,隔著床帳聽了聽,裡面沒聲音,聽不到元仲華睡眠時那種勻凈、眠長的呼吸聲,知道她並未睡著。
「阿孌。」恰好這時元仲華隔著紗帳喚她。
阿孌心裡一喜,藉機挑起床帳來問道,「夫人餓了吧?」看到元仲華在榻上側躺著,氣色不是很好,和早晨時候的容光煥發不可同日而語。
「不餓。」元仲華一口回絕了她。
阿孌在榻前跪下來,靠近元仲華,低聲輕柔勸道,「奴婢明白夫人心裡不是怨恨郎主,其實夫人心裡一直惦念郎主。可是郎主剛一回來,夫人就這麼不理不睬的,郎主怎麼能知道夫人惦記他?」
阿孌的話元仲華能聽起去。何況阿孌說得入情入理,字字句句都能說到元仲華心裡去。
元仲華身子動了動,像是要起來,阿孌趕緊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著元仲華起來。
知道她是聽進去了,又接著勸道,「郎主就是這樣的脾氣,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明明他心裡也惦記夫人,可就是不會遷就。其實誰遷就誰又有什麼關係?」阿孌看著元仲華沒有要反對的意思,於是出了個主意,「不如夫人遷就一回,去看看郎主,有什麼話說明白了才好。不然埋在心裡,時候久了就生了嫌隙,容易被人利用。」阿孌只敢提示這麼一句,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高澄的脾氣阿孌也知道,要是和元仲華這麼生氣,難免就被什麼東柏堂的外婦也好,康姬也好,見縫插針利用了,那郎主和主母就真的生分了。
成不成就看元仲華的態度了。
元仲華抬頭看她一眼。忽然道,「如此也好。」她居然肯了。阿孌心裡真是喜出望外。
時至日入,就好像累了一天的太陽自己也受不了了,匆匆落下,整個大將軍府迅速地陷入到黃昏的暗沉之中。時至夏日,天倒不黑,但是屋子裡面不同於外面庭中,已經是昏暗不能視物。
高澄的燕居之所其實距離元仲華所住的那個院子並不遠,只是更靠近府第的後身,在更深一些的地方。元仲華被阿孌扶著,穿廊過戶很快就走到了緊閉的院門前面。
元仲華忽然緊張起來。聽不到一點聲音,看不到一絲燈光,不知道高澄在做什麼。或者他勞累了那麼久,是不是已經安寢了?元仲華在院門前久久看著緊閉的大門,不說話也不動地佇立著。
阿孌知道世子妃不是做事會容易反悔的人。而且這個時候不能勸,不然反容易壞事。
終於,元仲華轉頭看了阿孌一眼,阿孌明白她的意思,不用小奴婢們自己上去叩門。
大門很快打開了。裡面的僕從居然看也不看,一語不問便將門大開。
元仲華心裡詫異,但也沒多想,便走了進去。阿孌扶著她,因為元仲華很少到這個院子里來,對這兒不熟,阿孌怕她足下有閃失。這院子里有些竹子,長在兩側廊下。這時看起來內寢中的燈還很亮。
元仲華上了石階走到檐下,外面的奴婢看到世子妃都有點驚訝。行了禮,有的迎上來,有的便要去開門進去通報。被阿孌制止了。阿孌扶著元仲華走了進去,她在心裡判斷,其實高澄並不是不想見元仲華。
裡面燈光很亮,元仲華赫然便看到高澄正在矮床上。床上沒有斗帳,清清楚楚看到高澄倚靠在抱腰憑几中睡著了。他只用一隻圓頭玉簪束著頭髮,顯得有些凌亂。身上穿著淡紫色綾子的中衣,敞胸赤足,看樣子是累壞了。
元仲華心裡一跳,她也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這麼多日子沒見他,誰說她會不想念他呢?一個人保守著她有身孕的好消息,真的很辛苦,天天盼著他快些回來,就是想親口告訴他。
元仲華已經全把別人都忘了,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阿孌看差不多了,便悄悄退了出去,關上門。
元仲華輕輕走到大床前,偏身在高澄面前坐下來看著他。
可能是因為她現在身子沉重了,大床也跟著微微一顫。高澄很快就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元仲華坐在他面前,心裡滿是驚訝,沒想到她會主動來找他。其實心裡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但就是不肯認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在元仲華看來,他目光那麼冷,讓她有點害怕。忽然在瞬間就急得一身是汗,她才發現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軟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取悅他。更不知道這個時候該怎麼去哄他開心。
元仲華下意識地抬手用手指輕輕蹭了蹭滿是細汗的鼻尖,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夫君……」她停頓了一下,忽然又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這麼晚了,夫君該安寢了。」
原來她竟是來求歡的?高澄早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還是神色微冷地看著她。先是沒動,過了半天他才慢慢從憑几里直起身子。當他坐直了的時候,他與她的距離一下子就近在咫尺了。
連他的呼吸的氣息都感受到了,元仲華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既然都這麼晚了,」高澄學著她的語氣,「殿下來有何事?」
元仲華在心裡幾回糾結,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看著他。她居然主動伸手去拉他的手,「夫君一路勞累,該安寢了。」她認真地看著他,就好像她是真的來監督他讓他去睡覺的。
「下官確是一路勞累,只是沒想到回府又要看殿下臉色,心裡實在難忍,實在是睡不著。」這明明是說謊話,他剛才不是睡得很好嗎?他反客為主地緊緊握著元仲華的那隻手不鬆開,但也不起身。元仲華根本沒有力氣拉他起來。兩個人相握的手全都是汗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