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第269章 雲隱深深不解塵俗(一)
「殿下……」羊舜華一步一步走過來。
蕭瓊琚聽出來她聲音不像往日那麼堅毅鎮定,不像平時平靜得像是沒有溫度一樣。忽然想起來長安遇險的那一回,正是羊舜華豁出性命來擋在她前面,不讓她出來。
正是那一回,她在屋子裡保全了性命,而外面卻正是高澄同樣豁出了性命擋在了羊舜華前面。高澄因此重傷,也正是從那一次,她心裡就全都明白了。只是她們從來沒有一起談過高澄這個人,也許正是各自心生思念,又都不想讓對方知道她們思念的是同一個人。
羊舜華走到蕭瓊琚面前,長跪下來。跪坐在她對面的蕭瓊琚忽然很抗拒地也直了直身子。兩個人兩相對峙。
聰明、機靈的奴婢們默默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該命人去給阿姊收拾長行之物了?」蕭瓊琚盯著羊舜華問道。她的眼神和語氣都複雜得讓人難以明辨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這非嗔非喜,亦喜亦嗔心緒,其實羊舜華看懂了。
「殿下要讓我去何處?」羊舜華也坦坦蕩蕩地看著蕭瓊琚,一點都不躲閃。
蕭瓊琚沒說話,忽然長長地一聲喟嘆。
羊舜華還是看著她。
「我去不了之處,阿姊去了也好。」蕭瓊琚側過頭去,她的聲音里滿是傷感,讓人不忍卒聽。
「殿下想去之處也不是我想去之處,我只想在殿下身邊。」羊舜華淡淡回道。
「我費儘力氣也到不了,阿姊已經身在其中,何必一定不肯?」蕭瓊琚還是不把頭轉過來,不看羊舜華,聲音里略帶了些哽咽。
「正因為身在其中才知道梁園非舊鄉,不去也罷。」羊舜華的聲音里也帶著一絲微顫。
蕭瓊琚終於慢慢轉過頭來。
都亭驛里並不是一夜都華燈如晝。直到大將軍高澄所居的醉流觴關門閉戶、語靜人息的時候,外面的宮燈就熄掉了。整個都亭驛除了侯景所居的聲刻羽之外,幾乎全都陷入了夜的寧靜。
臨賀郡王蕭正德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恨不能就自己就長在都亭驛。其實他心裡是很親近侯景的。相識久遠,他本人又從南朝到北朝再南歸,幾經流落。他所謂的「父皇」梁帝對他真不能說是刻薄寡恩了。只是蕭正德自己總覺得自己過於委屈。
「殿下!大兄!」侯景安安穩穩地坐在那舒服的大床上,倚著憑几,向窗邊猶自張望的蕭正德喚了幾聲。
蕭正德回過身來,侯景示意他過來坐下。蕭正德又轉頭向窗外張望了一眼,果然見醉流觴再也沒有什麼動靜了,這才走過來在大床上坐下。坐下之後方覺得立得久了渾身酸痛。
「兄長過慮了,一個高澄小兒,掀不起什麼大風浪,這兒又不是鄴城。」侯景懶懶勸道。
「二弟怎麼說起閑話來?他要真是無關緊要,汝何必三番五次想要他性命?」蕭正德衝口而出。
這種事是能做不能說的,就算是只有他和侯景兩個人,這也是犯忌諱的事。蕭正德卻渾然不覺當閑話說。
好在侯景知道他心思粗蠢,也不和他計較。反問道,「依萬景看來,大兄不必一天到晚地注意別人,先想想自己才是。」
不管他是何意,但這話一下子戳中了蕭正德的心口,他沉默了。
侯景仔細瞧蕭正德的表情,看他一下子好像變得痴了,就知道自己說中了。他也不著急揭下文,悠悠然捧起青釉盞來學著南朝人的樣子斯文啜飲,心中暗罵這和尚愛的東西可真不是滋味,比起酪漿來簡直是不能入口。
「太子畢竟寬厚、仁和。」蕭正德轉過頭來看著與他隔幾而坐的侯景。
侯景心裡大笑。他只提了一句而已,蕭正德就已經想到太子寬厚、仁和上去了,難道還說他沒有自立之心?
蕭正德想著「父皇」對自己也算不錯,太子又是仁君,自己若想一生只詩酒富貴,必定也是可以想見的,這一世定能平淡無憂。
「太子寬厚、仁和與大兄何干?」侯景笑問道。「大兄難道沒看出來?皇帝與太子都一味親近高澄小兒?若不是怕失了顏色,太子殿下恐怕是要把自己的女兒溧陽公主送給高澄小兒做妾,而不是只送個羊氏小娘子吧?」
侯景一邊說一邊看蕭正德,見他又沉默了,怕他聽不明白,又繼續道,「大兄還看不明白?如今情形不像三國鼎立?沒有司馬公橫空出世,誰也難以奈何得了誰。大兄不知求之於外,只一味求之於內,就算皇帝和太子一時容你,也不會另加青眼。等到梁魏交好時,高澄小兒掌大魏權柄,又與大梁皇帝、太子親睦,到時候梁國的事他也能指手劃腳,還有大兄的立足之地嗎?」
這話真把蕭正德驚到了,他驀地脫口道,「二弟行之謬矣!」
這話把侯景也嚇了一跳,瞪著蕭正德,半天不解問道,「大兄何意?」
蕭正德看他一副全然不明白的樣子也怔住了,反問道,「以二弟之力難道真殺不了高澄小兒?怎麼幾次失算?前些日子從虎牢一直跟到廣陵,自己下不了手不說,連羊子鵬都利用上了,不但沒殺了高澄小兒,連個陳元康都殺不了。難道此小兒真有佛祖保佑?」
蕭正德一口氣地數落上了侯景,把侯景最近行事一二全都倒得乾乾淨淨,所幸近旁無人。
侯景立刻就面色陰沉下來,盯著蕭正德放低了聲音道,「大兄此言差矣,這豈是萬景一人之事。若無大兄相助,弟豈能在廣陵布局?若沒有大兄相助,羊鵾豈能不疑有假?梁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若是知道大兄這麼費盡心機地想為國除患,只怕就更看重大兄了吧?」
這話里暗含著警告,聽得蕭正德心裡一冷。他本來就做過叛臣,如果再這麼不清不楚的,讓皇帝和太子知道了,又會是什麼結果?他這才明白,侯景做的事,都有他一份,他和侯景是分不開了。
「大兄也不必擔心,弟自有道理,決不會棄大兄於不顧。弟實指望大兄在梁得勢能幫扶弟在大魏立足。「侯景看蕭正德失了顏色,又立刻變了一張面孔似的笑容滿面安慰他。」在虎牢時,時機不對,又是那個高仲密的轄制處,其心腹俱在……「
侯景心裡總存疑。其實高澄在虎牢時他就已經得到密報,有人一直暗中跟著高澄。那些人不像自然不是他的人,可也不像是高仲密的人。也探不清楚這些人究竟是何所圖?為什麼一直跟著高澄?正因為難辨敵友,所以他也沒敢命人急切下手去殺陳元康,也沒敢去為難高澄。
礙著高仲密是死了的高敖曹的兄長,含糊向蕭正德敷衍道,「弄不好惹火上身。大兄也知道,陳元康是高澄小兒的臂膀,若能斷其臂膀,高澄小兒豈不易於擺布?「侯景又嘆息道,」只可惜功虧一簣,羊鵾終不為所用。「
侯景忽然很認真地看著蕭正德。
蕭正德正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侯景說得句句有理。也不解地看著侯景。
「大兄,一個散騎常侍都不把大兄放在眼裡嗎?全不聽大兄吩咐?還要自己辨什麼真偽?「侯景忽又氣憤滿面。
侯景還有些話沒說出來,意思就是所謂的「臨賀郡王「、」大皇子「,其實也就只是圖有其名而已。羊鵾一個散騎常侍,父親都官尚書羊侃是梁帝和太子看重的人,妹妹又是太子女兒溧陽公主的隨侍,這樣就可以不把這個郡王大皇子放在眼裡。
偏偏蕭正德在這些不該很聰明的地方就特別地聰明。還讓蕭正德特別不服氣的是,這個羊侃不也是個「二臣「?這時他和侯景就有了共鳴。忿然問道,」二弟意下如何?「
侯景勸道,「大兄不是說太子是寬厚平和的仁君嗎?想必會護著大兄吧。「他反拿起腔調來。蕭正德一急正要辯駁,侯景又話鋒一轉,」太子是不是仁君不要緊,那也得先坐上君位。「
這話撥亮了蕭正德的心,覺得侯景說得一點沒錯,太子是儲君,儲君還不是真正的君主,其實和自己一樣也是臣。而且那不君不臣的地位豈不是更難做?
「二弟說得有理。「蕭正德立刻興奮起來。
「大兄也是皇子,還是『大皇子』,七郎都敢有所途謀,大兄就不敢為自己想一想嗎?「侯景又進一步提示道。
「二弟,是讓我?……「蕭正德又退縮回來,看著侯景,滿面疑問不安。
「大兄不必著急。「侯景安撫他,」那個七郎不是想見高澄小兒嗎?那就先讓他見見。「
侯景早看明白了,梁國帝室看似安定,實際內里渾水一團,他就是要把這個渾水攪得更渾,再擇機取利。而且,不能讓高澄這麼容易就得梁帝和太子的看重和歡心。
雲隱深處有人家。
長安城南太白山腹地的雲隱寺就是這樣的人家。
太白山從長安望去隱約可見,又好像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及。山勢奇險的太白山的山頂盛夏的時候也積雪不化。山頂就好像在天與山的相接處。太白山山勢蜿蜒,腹地又變化重重,內中極其隱蔽。
雲隱寺就在太白山腹地的深處。
雲隱寺的山門隱在密林之中,非常不起眼。整座禪寺並不大,嵌入在闊葉密林里終年幾乎不見天日,像是方外的世界,不染塵俗。這禪寺不像是禪寺,只在前殿里供著彌勒佛。除此之外像是尋常人家居住的院落。
此處已經是許久罕有人至。拋卻了塵俗舊事,也不是一切都難以忘懷,身在山中,又何必還掛心紅塵?
盛夏時節,禪寺後身的庭院因為遍布古木,所以依舊陰涼。一個行步蹣跚的小郎正在庭院里跑來跑去地玩耍。這院子里除了小郎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中年僕婦,不停步地追在小郎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小郎,好像生怕他有什麼閃失。另一個是立於古木之下的年輕女郎,也含笑看著小郎,目中都是寵溺和慈愛。
此刻庭院里的這些人,並不知道幾個時辰前就有從都城長安來的一隊護衛、僕從帶著許多的用物,簇擁著他們的郎主進了太白山。這不是以往給他們送日用給養的人,是長安來的極要緊的人,這個郎主和雲隱寺中的小郎有非同一般的關係。
叩門聲響了很久,寺中的奴婢剛剛才聽到。心裡很是詫異,因為這並不是長安來人送東西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一年裡也沒有幾回,平時是根本不會有人來的。當打開門,看到外面那麼多的人,奴婢更是心裡慌亂了。
有的搬運物品,有的顯然是要準備著安營扎塞,還有呼來喝去指手劃腳的。而叩門的蒼頭奴身後站著的偉岸英武男子,仔細一看,竟然是大丞相宇文泰,這更讓人大驚。
奴婢想要進去回稟娘子,但是宇文泰制止了她,自己進了寺中。跟著他同來的人沒有一起進來,等到寺門關閉后就在寺外露營。
乙弗氏不是沒聽到叩門聲,但沒往心裡去。只稍有詫異,但也就放過去了,她此刻眼中只有滿庭亂跑的小郎彌俄突。如果一切都可以忘記,一切都可以丟掉,那麼現在她的生命最可珍惜之處就只有彌俄突。
沒看到,也根本不會留意到,宇文泰進了寺中,繞過供佛的前殿,已經走到了後面所居的庭院。他一下子就被眼前的場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彌俄突搖搖晃晃,像是一隻可愛的小動物,他的眼睛好大,又黑又亮。看起來他渾身都內嘟嘟的,煞是粉嫩。這個小郎天生就有一種清奇之氣。不像是宮中府中的那些郎君、公子們過早就變得拘緊於禮,嫻熟於書,難免有些沉悶。他也沒有經歷過那些過於複雜的人情世故的浸染,所以單純而開朗。
最吸引宇文泰的是參天古木下面的那個白色身影。高挽而斜墜的倭墮髻在她身上那麼別緻,露出了修長的脖頸格外優雅美麗。那麼簡單的白色衣裙,一下子就撞進了他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