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第259章 蒞建康魏使見梁帝(一)
崔季舒看高澄忽喜忽嗔,旁若無人,顯然不知道是神思飛回哪裡去了。便小聲自語道,「早說過,世子若是讓小娘子知道康姬,必不好交待。萬萬沒想到,小娘子早就先把世子拋開,有了別人。」
「休想!」高澄突然怒道。
崔季舒本以為高澄沒聽到他說話,沒想到他這忽然一喝,嚇得趕緊辯解道,「小娘子心裡若是知道了世子無日不惦念她,必定不捨得拋開世子。」崔季舒知道高澄曾經為了羊舜華動過廢世子妃的念頭,羊舜華在他心裡不是輕易能拋舍的。
高澄心頭憶起潼關大戰時,在蒲坂舜帝廟的陵冢前宇文泰說過的話。他難道會輸給宇文泰?轉念又想,這白衣男子究竟是何人?羊舜華那樣冷的性子,竟然會對他服服帖帖。這讓他心裡特別不服氣。白衣男子確實出眾,但是他就一定會比他差嗎?
白衣男子果然是守信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來叩響了館驛的大門。他原以為這些北朝人又會推三阻四,昨天只不過是拖延之計而已。甚至他們可能都曾經有過逃遁的心思。但他心裡就是想看看那個美貌的北朝公子又會有什麼說辭。另外,不否認他心裡也非常想見到他。
事情出乎他的想象之外。館驛大門打開,他立刻就被請了進去。迎面便看到昨天那個白胖得如麵糰一般的男子立於庭院中。他穿的居然是官服,看樣子品極還不低,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白麵糰彬彬有禮,自陳是大魏黃門侍郎,姓崔名季舒字叔正。然後又向他引見了昨天他一心想捉的那個北朝將官,大魏輔國將軍陳元康。白衣男子心裡很驚異。
他早知道他們是北朝官吏,但沒想到居然是出使建康的魏使。梁國早就接到國書,知道魏使將至。不知道魏使行程,但國中上下都知道魏國使臣:中書監、吏部尚書、京畿大都督、大將軍、渤海王世子高澄和濮陽郡公、豫州刺史、司徒侯景即日便要到建康拜見皇帝。
高澄和侯景在南朝都是人人皆知的人物。侯景機謀深沉,又勇武過人,一直都是大魏對梁作戰的主力之一,南朝將軍武官無人敢輕視侯景。至於高澄,更多是因為他身上的光環太盛。
南朝人都知道他是北朝權臣之子,少年宰輔,如今身居高位而涉政。自當國秉政之後革易甚速,機略嚴明,魏國上下無人不懼。傳說他容貌傾國,勝過女子,這也是南朝人津津樂道的事。
「大將軍就在裡面等著公子,公子請。」崔季舒言簡意賅,把身份亮明,別的一概沒說,請白衣男子進去。知道他是南朝官吏,但並不追問。
白衣男子心裡明白崔季舒口中的大將軍應該就是昨天的美貌公子,但是他又將信將疑,不太敢肯定。被崔季舒引著進了正廳內,一進門抬頭便看到果然是昨天那個美貌公子正高坐在上看著他。
今日他也穿了官服。官服不出色,但正因為官服千篇一律,反倒襯得他容顏更出色。高澄氣派實足地安坐在上,盯著白衣男子,今天和昨天截然不同,怎麼看他都不順眼。目光冷得能致人身上結冰。
崔季舒侍立一邊看世子神色,覺得甚是不妥。作為魏使,不應該如此恣意任性。世子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就因為昨天見到羊舜華和這男子親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白衣男子知道了高澄的身份,不能再如昨日那樣無禮相待。以下官相見之禮拜見高澄,口稱,「散騎常侍、青冀督將羊鵾拜見渤海王世子、大將軍。」白衣男子一看就是個心裡識大體的人,知道這個時候梁魏相交的重要程度。
高澄本來滿心的不痛快,正要挑剔,可忽然聽他自報姓名,不由便坐直了身子,盯著羊鵾細看。疑惑問道,「將軍尊姓為何?」
羊鵾看剛進來時他面色冰冷,他拜見報上官職姓名他又疑惑,盯著他看了半天,面色又和緩了許多,但又好像不相信似的再問,羊鵾不明白這位大將軍究竟是什麼意思。
崔季舒卻很快反映過來,低下頭拚命忍笑。
羊鵾倒不計較,再次施拜禮,重述官職姓名,然後坦然看著高澄。
高澄一再小心謹慎,這時面上有了淺淺的笑意,再問道,「將軍是姓羊?羊左之交的羊?」然後期待地看著羊鵾,好像非常在乎他的姓氏,希望他就是姓這個羊。
「大將軍言之不謬,正是羊左之交的羊。」羊鵾好像對這個「羊左之交的羊」的說法很有好感。高澄的問題得到了肯定的答覆,羊鵾怕他還是不明白,又接了一句,「家君都官尚書,羊諱侃,下官失禮。」
高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動不動聽地保持著坐姿,終於聽到羊鵾這麼清楚地說出了這句話,暗中深深呼吸,終於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同時也神色如常了,笑道,「本使從鄴城而來,原本該早將行程報之貴國。只因為貪戀廣陵瓊花,微服私行至此,恰巧遇到羊將軍,也是相交的緣分。」高澄神態自若,談笑風生,瞬間就像是換了個人。「看來就是這一點小小願望也不能得以實現了。」
羊鵾笑道,「大將軍怕受羈絆,是下官擾了大將軍,恕罪恕罪。」
高澄笑問,「羊將軍可有字?」
崔季舒看高澄客氣得很,又低下頭拚命忍笑。
羊鵾倒不卑不亢答道,「不敢,字子鵬。」
「子鵬……」高澄口中念著,居高臨下地看著羊鵾,「子鵬兄,是即刻便渡江,還是你我稍坐,略盤桓再去?」
「大將軍若是並無別事,照子鵬看還是早早渡江好。」羊鵾也不客氣地建議道,「廣陵城小,一切行事不便。子鵬既已知大將軍尊駕已到,便該護送大將軍安全渡江到建康。子鵬是梁臣,這是子鵬份內事,大將軍安危此刻在子鵬身上。」他又想了想,「我主上命大皇子臨賀郡王在江邊相迎。這幾日臨賀郡王不敢怠慢,一直在恭候大將軍消息。昨日舍妹從江南來,說是另一魏使濮陽郡公已經到了建康,正與臨賀郡王一同候大將軍尊駕。」
原來侯景已經渡江到了江南,已至建康城外。居然並沒有消息送來,難道他是真不知道高澄一行人在廣陵?
崔季舒心裡瞬間又亂了起來,恨不得立刻去找陳元康商議。他總覺得侯景和蕭正德之間有私。這位羊鵾將軍忽然到廣陵,那麼準確就找到陳元康,會不會也和侯景有關係?
高澄心裡聽到侯景已經到了建康立刻便躥起火來。顯然侯景心裡根本就沒有他這個正使,不以自己為副,先就和梁國親王見了面。但表面上他卻風清雲淡一般,好像閑聊似地問道,「怎麼,子鵬兄還有妹妹?」
羊鵾也不隱瞞,回道,「昨日館驛外面的女子便是下官的妹妹,正護衛太子殿下之女溧陽公主來看瓊花。」
高澄心裡徹底通泰了。又暗想,昨天他並沒有見到蕭瓊琚,也許是在寺中。也可以想見,羊舜華從來都和溧陽公主形影不離。
崔季舒抬頭看一眼羊鵾,聽他的語氣,根本就不知道世子和他妹妹的事。
「既然如此,不為難子鵬兄,渡江便是了。」高澄終於鬆了口。
江南春日,江邊岸上一邊鮮綠。江風拂面略有涼爽,對於侯景這樣的北人來說,這時的建康已經有些過於炎熱,倒是江風吹來讓人神清氣爽。
「兄長,兄長。」臨賀郡王蕭正德滿面的笑容掩都掩不住。他親切喚道,一邊走到立於江岸上的侯景身邊。不明白為什麼侯景這麼貪戀這片風景。「江南春色如何?兄也長久不來了。」蕭正德帶著些炫耀的口吻。
蕭正德美衣華服,修飾得格外出色。他就是成心要讓北朝人看看南朝人物風采。在他心裡,或者說在很大一部分南朝人心裡,總有點點看不上北朝人的粗疏無禮。其實不知道,北人的心思與他們是彼此彼此。
蕭正德幾次去鄴城受了高澄多少折辱,他覺得皆是因自己為客卿的原因。終於盼到高澄也代魏出使梁國,做一回客卿,他一定要儘力把自己所受的折辱彌補回來。
侯景聽他呼喚,立刻轉過身來,也滿面堆笑,「江南風物之美,物阜民豐,讓人艷羨。」他話中別有味道。「如能隧願,願長居於此,和二弟朝夕與共。還望二弟助我。」說罷殷切地看著蕭正德。
「這個自然,自然。就怕兄長不願意長居。」蕭正德喜不自勝。
侯景握住他的手,「豈能不願。」
這時忽然一個隨從急急奔來,走到近前告之,太子殿下車駕已到。
蕭正德和侯景都有點驚訝,互相對望一眼,蕭正德不解問道,「太子來做什麼?」
侯景沒說話,向著那隨從指的方向遠眺,果然車駕隱約可見。便示意蕭正德,兩個人一同去見太子蕭綱。
太子蕭綱是個寬柔平和之人,不等侯景拜見便假以辭色問了「路途遙遠、鞍馬勞頓」這樣的客套話,已經是非常紆尊降貴了。
太子不等問便向他們解釋了自己的來意。說是梁帝已得奏報,魏使大將軍高澄今日必到建康,命他來迎接高澄。
侯景、蕭正德兩個人表面上應了,笑容以對,但心裡都不痛快。
侯景不痛快是因為,不知為何梁帝蕭衍這一次如此看重高澄,竟親命太子來迎。侯景知道梁帝心裡明明是不喜歡高澄的。看來還是看重小兒身份。侯景心裡暗罵「蕭衍老公狡詐」。表面上仍對太子蕭綱曲意奉承,大讚太子謙恭,竟以儲君身份以高就低,實為讓魏使感動,一定促成梁魏之好。這說法既捧了太子,又抬高了自己。
蕭正德不痛快是因為,皇帝知道得比他還清楚,是誰密報這麼快就讓皇帝指派了太子來?太子身份比他高,自然是以太子為尊。他便只能跟在太子後面亦步亦趨,高不成低不就,頓時心灰意冷。蕭正德心裡不痛快,立刻就表情怏怏了。
太子倒並沒有太在意侯景和蕭正德一喜一嗔的變化,只管漫步到江邊向江北眺望。皇帝告訴他說,今日魏使一定會來,蕭綱心裡也甚是奇怪。只是他並不習慣尋根究底,一向聽父皇之命習慣了。
還是蕭正德眼尖,最先看到一隻樓船,有小艇護衛向岸邊而來,立刻便覺出其勢不凡,趕緊指給侯景看。侯景也料是高澄的樓船。太子的隨從這麼一指點,太子也看出來了。三個人心情各異地看著這隻樓船由遠及近,等著高澄登岸。
樓船緩緩靠岸,太子蕭綱心裡帶著好奇迎上幾步。記得數年前,闖同泰寺的那個少年,後來他知道了這個少年是北朝權臣、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嫡長子,是渤海王世子,居侍中高職。
那時的記憶已經模糊,只記得他其美異常,膽大而敢作敢為,他對這個少年倒無惡感,甚至可以說還有幾分好感。後來知道這個名字叫高澄,字子惠的少年成了大魏的宰輔,他還覺得甚是相稱。再聽說他治國理政、治軍征戰這些事,心裡也贊他是治世之臣,頗有好感。不想今日高澄以魏使身份為兩國締盟而來,遙想這少年此時形貌氣質,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
樓船上先下來的是散騎常侍、督將羊鵾。羊鵾沒穿官服,面色平和,不像是侯景所期盼中的樣子,倒像是專為護送而來的,細緻周備。侯景盯著羊鵾,恨此人竟沒有替他將陳元康除了,看起來反被高澄收服。
侯景這時恨陳元康更甚,他也知道除陳元康便是斷高澄一手足。
蕭正德看一眼侯景沒說話。
太子自然認識羊鵾,又看他身後。崔季舒、陳元康等一個一個走出樓艙來。最後看到一個著官服的年輕男子,沉穩自若地也走出來。其美不可言喻,果然正是他數年前見過的那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