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第255章 琵琶弦上羈絆多(一)
高澄是極愛樂舞的人,自己精通其中又見多識廣,在此忽逢知音豈能不探究竟?
崔季舒其實自己也知道,他是攔不住世子的。只是他發自內心覺得這其中有古怪,總覺得世子偶一為之的事將來會註定因此而起大的變故。這種預感那麼清晰,他卻無能為力去阻攔。
深一腳淺一腳,踏著暮春原野上如絨毯一般的野草,一步一步而來,那聲音漸漸近了。高澄一聽就能辨得出來這是龜茲琵琶的音色。彈奏者的技藝高妙之處就在於信手拈來而娓娓動人,已經到了隨心所欲任我施為的境界。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琵琶聲戛然而止。就好像彈奏者突遇何事而不得不中斷,這反倒讓專心傾聽者無限惦念。高澄心癢難耐之際恨不得立刻找到這人好與這人切磋一番。
「世子,回去吧。」崔季舒跟在後面不死心地勸道。
高澄不理會他,又遵照剛才的記憶試探著往前走。
琵琶聲沒有了,前面卻漸漸亮起來。慢慢地就能看清楚有幾處破椽舊屋、殘垣斷壁,像是廢棄的村落。再往前又有聲音了。但不是琵琶聲,居然是流水聲。這更讓人覺得奇怪了。
驀地眼前一亮,高澄和崔季舒被晃得都止了步,蹙了眉,微閉雙目。居然是一大堆的篝火!一下子把周圍都照亮了。崔季舒鬆了口氣,高澄顯然很失望。都是為了同一個原因,借著火光可以看到,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看清楚沒有人暗中跟著世子,崔季舒心裡終於踏實了,又使出嘮叨功夫,像是哄不聽話的小孩子一樣,勸道,「世子不要找了,想必是剛才聽錯了,哪裡有人在彈琵琶?」崔季舒心裡也不相信,這樣地方若說有嘔啞嘲哳的村笛他尚能信。要是真有仙樂般的琵琶聲,他自己也難以相信,所以他堅定地以為是聽錯了,是世子和他同時出現了幻覺。
高澄卻不回答他,向那一大堆篝火走去。那篝火邊雖然沒看到有人,但有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個晶瑩剔透貌似水晶的瓶子,火光映得那瓶子里鮮紅如血又閃著美麗光澤的東西……是……居然是一瓶蒲桃酒!高澄俯身拾起那隻瓶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並不是水晶瓶子,這種罕有的材質叫作玻璃。這樣難得的東西是誰放在這裡的?那離開的人又去了哪兒?
崔季舒也目瞪口呆了。他一眼發現地上還有一卷捲起來的東西,用白色綢帶系著,他也俯身拾起來。解開綢帶打開來看,這是一卷羊皮書卷,上面寫滿了他不認識的文字。這不是漢字,博學如崔季舒一般也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什麼文字。
「世子……」崔季舒把羊皮書卷送到側頭來看的高澄眼前。
高澄心裡也訝異了。自從高祖孝文帝遷都開始,禁鮮卑風俗,連文字都被限制使用。漸漸地鮮卑文字幾乎不再用,也很少有人能識,只是鮮卑語尚傳用。高澄從小生在懷朔,會說鮮卑語,但不認識鮮卑文字。不過他總是見過,眼前這書卷上的文字樂譜不像樂譜,字母不像字母,勾勾繞繞,蜿蜒捲曲,顯然也不是鮮卑文字。這樣的文字又寫在這樣的羊皮上,這完全不像是中原魏人所用之物。
篝火噼里啪啦作響,高澄和崔季舒都在研究這兩件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東西,高澄心裡滿是好奇。
崔季舒忽然聽到有流水聲嘩啦作響,這一次他聽得格外清楚。循聲一望,這才看到,稍遠處還有湖。這聲音就好像是湖裡有什麼大魚在翻騰跳躍。借著火光,高澄和崔季舒都看到有個影子一閃。高澄慢慢走過去,崔季舒想攔沒攔住,不情願地磨磨蹭蹭著跟上來,他預感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
「是誰?」一個詢問的聲音傳來,一點都沒有慌亂,居然是個女郎的聲音。在這漆黑的夜裡,荒郊野外,她居然一點都沒有懼怕,反正從聲音里是聽不出來,還顯得很溫和有禮。這實在是太讓人好奇了。
高澄已經走到湖邊,聽到這聲音順聲望去,居然看到果真有個女郎在湖邊,除了她再無一人。高澄和崔季舒看到這女郎都驚訝極了。高澄止步看著女郎,沒再往前,也沒後退。
女郎其實正從湖裡走上來,她渾身沒有一絲遮擋,竟然身體完全裸露,頭髮也濕淋淋地垂拂在肩背上。這樣子像是在湖中剛剛沐浴完畢。她看到兩個陌生男子居然還是一絲慌亂沒有,也沒想以手遮掩裸體的意思。這倒讓人覺得她天真爛漫,心無邪念。
高澄早見怪不怪,倒也沒有什麼,只是見女郎公然這麼坦率不含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反有點彆扭。崔季舒後退幾步,悄悄看著世子神色。不過讓他失望了,看不出來世子有一點動心的意思。
這時候沒必要講究以禮相待,高澄沒說話,後退一步便轉身欲走。
「公子……」倒是女郎突然喚了他一聲。
高澄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又想不起來,止步回頭細辨。倒是崔季舒聽這聲音猛然抬頭看那女郎,好像喚起了他什麼記憶。目光觸到她裸露的身體又趕緊低下頭。
「公子,我認識你。」女郎好像是怕高澄會走掉,又跟上一句。
高澄本來就覺得她聲音似曾相識,聽她又這麼說,便問道,「娘子見過我?」
女郎並不是漢人,甚至不是魏人,聽口音就能知道。她的漢語說得還算流利,但語音和魏人聽起來就有區別。正因為如此特別,所以才讓高澄覺得對這聲音有記憶。
女郎這時才低頭尋找,又蹲身在地上細瞧,口中詫異道,「我的衣裳?」甚是奇怪的樣子,高澄反被她拋在一邊。
崔季舒看一眼高澄,雖然轉過身來,但並沒有走上去的意思,只站在那兒瞧究竟。其實高澄和崔季舒都借著火光看得清楚,湖岸上並沒有任何衣裳。想必這女郎不會是裸體來此的,必是下湖沐浴時衣裳沒放好,落入湖中飄走了自己也不知道。孤身一人,還如此不小心,不謹慎,也真是讓人嘆為觀止了。
崔季舒忽然腦子裡靈光一閃,湊到高澄面前,指著那女郎脫口道,「世子,她是鄴城街市酒肆中的胡姬!」
高澄似懂非懂地轉頭看他,目中還是疑問,「哪個胡姬?」
「街市胡人酒肆中擅彈琵琶的胡姬,世子在那酒肆中也彈過琵琶。」崔季舒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極盡所能地提醒。
高澄目中瞬間是恍然大悟的樣子,提到琵琶他記起了那個酒肆和那個胡姬。
再看女郎已經站起身來,沒找到衣裳,依然裸體,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高澄。
高澄這才走上來,聲音溫和地問道,「我記得你,酒肆人去樓空,汝怎麼孤身一人在此間?」
女郎也迎著他走來,笑道,「光明神馬茲達庇佑,能讓我在此地遇到公子。」女郎很欣慰、很開心的樣子。但話音未落忽然「哎喲」一聲驚呼,身子一顫就要倒下去,但又很快自己穩住了身子,然後慢慢站起來。
高澄心裡明白,湖岸上碎石遍布,她又赤足,一定是被扎了。他回身向崔季舒命道,「還不快去找衣裳?」
「郎主?!」崔季舒哭笑不得,這樣事怎麼又落到他身上?讓他上哪兒去找?難道跳進湖裡去找?
崔季舒沒辯解,他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刻便領命去找了。但不是找衣裳,是找他和世子的坐騎。總要回成皋城的,沒有馬怎麼行?衣裳襪履被沖走了那肯定找不回來,馬是一定可以找到的。世子是嫌他礙眼了吧?世子對那胡姬的琵琶念念不忘,這他是知道的。
高澄寬衣解帶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胡姬披在身上。這時晚春時節,夜裡倒也並不冷。藉以遮掩她的身體,不然兩個人說話總是彆扭。
女郎穿了高澄的袍子又寬大又長,顯得像是小孩子穿大人衣袍似的有種很可愛的感覺。高澄看著她瞬間神色便恍惚了。女郎將自己頭髮撥弄好,指了指那一大堆的篝火,「公子……」意思是示意高澄到火邊去,她自己也試探著欲再往前走。但可能是因為剛才被扎得不輕,有點不太敢走。可也沒有讓人幫扶的意思。這個女郎看起來是個很自我的人,不是那種倚靠、攀附別人的性子。
她還沒等走出去,忽然便被高澄托背抄膝地抱起來。女郎也順勢摟住了高澄的脖頸。高澄走到火邊將她放下來,女郎坐在火邊的草地上。高澄也在她身邊坐下來問道,「這些可是你帶來的?」他指了指蒲桃酒和羊皮書卷,這下真相大白了。若說這是此胡姬之物,他倒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他奇怪的是她怎麼會孤身一人到了成皋?
女郎便細細講起她的經歷來。
女郎名字叫康娜寧,是西域粟特人,先祖居於祈連山下昭武城,后遷居撒馬爾罕。高澄坐於火邊,靜靜看著康娜寧,她高鼻深目、滿面笑意,連略有捲曲的頭髮都閃著金棕色。神采飛揚地描述她夢中美崙美奐如仙境的撒馬爾罕時讓人覺得格外動人。
康娜寧的父祖都是富商,後來遭遇變故皆過世,便隨叔父流落向東,一直到了鄴城。才在街市以酒肆為生,兼有別種經營。自從與高澄在酒肆初識之後,誰知又逢變故。
康娜寧告訴高澄是他那日見過的那位顯宦的夫人命人來令叔父棄酒肆離開鄴城,不許再回來。這倒讓高澄心裡甚是驚訝。他記起來康娜寧說的他在酒肆里見過的顯宦夫人,就是高仲密之繼妻李昌儀。可李昌儀又為什麼會這麼做?酒肆不過是聊以為生,她與康娜寧的身份又天差地別,有什麼必要和康娜寧過不去而斷人生路?而且看起來李昌儀還是那酒肆的常客,康娜也說她常去買珠寶首飾。
離開鄴城,康娜寧的叔父本想回故土向西而去,誰知道在去晉陽的路途中又病逝了,康娜寧只剩下孤身一人。
那又為何不繼續向西而去?
康娜寧告訴高澄是因為在中原日久,街頭酒肆又人來人往甚是相雜,總聽人說南朝盛況,不免心嚮往之。反正孤身一人,無所依從,便想一個去建康。也不知怎麼就走到了成皋城下。昨夜夢中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示意她今日在此潔沐身體,引火而拜,必有所成,因此她才孤身一人夜半留在城外。沒想到居然遇到了「公子」。
康娜寧第一次在酒肆見到高澄就深深記住了他。畢竟像高澄這樣容貌絕世的男子絕無僅有。遭變故而被迫離開鄴城時她倒也沒有特別傷感,總覺得謹持善言、善行,自有光明神護佑,必有所得。誰知道真的在成皋相遇,此刻她真是說不出來的高興。
康娜寧還不知道高澄的身份,高澄也無意提起。既然愛她的琵琶技藝,又知她現在孤身一人,自然不會將她棄於此處。至於往後如何安置,他這時也沒有特別去想。既然她想去建康,他也要去建康,帶著她上路也無防。閑時聽她彈琵琶倒也是件樂事。
高澄指了指那系著絲帶的羊皮書卷頗為好奇地問,「這是何物?」
康娜寧拿著羊皮書卷似乎這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她拿給高澄看,口裡回答他的卻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高澄不懂,她解釋給高澄聽,這是她族中宗教聖物,可比如佛教之《金剛經》、《華嚴經》、《大般涅槃經》等。高澄心裡明白也就不再多問了。
這時崔季舒終於適時地把馬找回來了,高澄帶著康娜寧,和崔季舒,三個人一同回了成皋。
成皋城中有館驛,高澄等人暫居於此。當陳元康看到世子夜半回來,只穿著中衣,居然還抱著一個赤身裸體披著世子外袍的異族女郎,真足以讓陳元康驚得目瞪口呆。既便知道世子有此癖好,可也不至於這不起眼之處隨便出去一次就撿回來一個吧?
陳元康警惕心實足,暗地裡盤問崔季舒,把康娜寧的來歷問得清楚,才勉強算是按下來沒去向高澄勸諫。崔季舒告訴他,世子其實就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當然這話他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