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第250章 落花委地無人惜(二)
元寶炬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夕陽餘輝中,牛車旁邊俏拔而立的落英。遠遠過來時就看到了,因為她實在太出眾,太吸引人的目光。
兩魏分裂初時,西魏定都長安,出就關中的孝武皇帝元修慘死於後來的宮掖之變。事發當場柔然世子禿突佳和他的妹妹、柔然公主月光都在。當時逢此逆變,還是南陽王的元寶炬也算是當事人,心裡又驚又痛,根本沒有心思去注意月光。所以他根本沒認出來眼前這個柔然公主並不是他曾經見過的那個柔然公主。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打量這個「柔然公主」。其實此刻他並不知道,落英和她的妹妹月光長得十分相像。就像曾經驚艷過魏宮的月光公主一樣,落英也同樣美麗絕倫,艷麗耀眼,鮮活得像草原上盛開的鮮花一樣。
元寶炬遠遠就看到落英穿著立領左衽的深紅色袍子,烏亮的長髮結了許多辮子,與余發一同披散肩頭。她渾身上下沒有任何矯飾,但已經艷絕塵寰。她太耀眼了,又不像中原大魏的女子那麼矜持含蓄,她敢一直這樣盯著他看。她的目光里沒有一點羞澀,膽怯,迴避,過於直率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顯然是習以為常了。
元寶炬受不了這樣觸目驚心的艷麗美貌和太直接探尋的目光,反倒是他迴避開了,或者說他是真的不敢再看她了。他已經走到了一個與她不遠也不近的恰當位置而止了步,靜靜地立在那兒。
剛才大丞相宇文泰攜著柔然世子禿突佳見他,說明原委,元寶炬在一瞬間心裡是悲涼的。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實到來的時候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他背棄了月娥,終於要立別的女子做他的皇后了。柔然公主可以是他的皇后,但永遠不會是他的妻子,永遠不可能代替月娥。
落英當然也知道這兩個男子必定就是她要見的人了,她看了一眼弟弟禿突佳,是尋問的意思。見禿突佳略點了點頭,落英便慢慢走上來兩步。禿突佳這時向著皇帝元寶炬和大丞相宇文泰低語了幾句,說明了落英的身份。然後走到落英身邊向她低語,讓她拜謁皇帝。
元寶炬原本心裡也是明白的,聽了禿突佳的話,這事就算是成定局了。畢竟這是他的新皇后,心裡再彆扭再抗拒也是沒有用的,元寶炬忍不住下意識地把目光又掃回落英身上。恰好落英也正抬頭看他,她心裡從來沒有這麼心滿意足過。
她的父親頭兵可汗阿那瑰原本就是她心裡最威武雄健的人,最偉大的汗王,可是今天見到大魏皇帝,她心裡原本的想法居然動搖了。她未來的夫君,比她的汗父更具王者之氣,第一次覺得一個男子並不是要靠勇武去征服別人的。她將敬重他如自己的父親。
元寶炬一觸到落英的目光那麼熱辣直接,他又躲閃開了。對於他來說落英並不是個特別的人,只是他的新皇后而已。或者說,他的新皇后是「柔然」,這是大魏和柔然的聯姻,他只是這個聯姻的承載者而已。想到這兒他居然有點同情這個公主了,也許她和他一樣,也是心不甘情不願又無可奈何的吧。
「陛下!」忽然聽到宇文泰低沉的聲音,元寶炬猛然從沉思中驚醒,驚訝地發現柔然公主正跪在他面前行禮,世子禿突佳也正探究地盯著他。
元寶炬轉頭看一眼他身邊的宇文泰,宇文泰目光幽深地看著他。宇文泰沒說話,但透著讓人不敢違逆的威勢。元寶炬哪裡敢違逆,心裡暗自嘆惜著已經伸手向著落英抬了抬,溫和地道,「公主一路勞頓,不必拘禮。」
落英跪在地上抬頭看著他,忽然含笑說了幾句鮮卑語。
元寶炬蹙了蹙眉,心裡覺得很彆扭。他不是聽不懂鮮卑語,但他不喜歡她這樣,總覺得好像在自矜身份,強調她是柔然的公主。既然要和親,既然要做大魏的皇后,何必還要這樣?落英的話里無非就是柔然公主的身份讚頌大魏皇帝,在元寶炬聽來不過就是套話。
禿突佳眼睜睜地看著皇帝就是沒有親自上前去把他的阿姊從地上扶起來。
落英遵皇帝口諭自己起身。
「陛下請上車。」宇文泰指了指旁邊落英的那乘牛車,口氣不容置疑。
落英心裡納罕地忍不住看了一眼宇文泰。見他身上穿的黑色衣袍襯得面色陰沉,足以讓人心裡懼意實足。原本英氣勃勃的面目也滿是威儀,反把那種清朗俊逸給掩蓋下去了。
正看宇文泰,忽聽弟弟禿突佳在她耳邊告訴他,這就是大丞相。落英臉紅了,因為她知道,之前禿突佳和汗父說過:柔然和大魏聯姻是要把公主許嫁給大丞相宇文泰為嫡夫人,正是因為看中大丞相的權勢。
此刻落英心裡是實足的慶幸,幸好溫文爾雅的皇帝才是她的夫君,而不是這位滿是威儀的大丞相。聯繫剛才看到的,她才明白,原來大魏真正的主宰者是這位大丞相,而不是皇帝。怪不得大丞相指手劃腳,皇帝只能依言而行。落英心裡甚至有點憐惜起皇帝來。
正心裡胡思亂想,不防宇文泰忽然目光瞄過來,他也奇怪為什麼柔然公主一直盯著他看。落英被抓個正著,有點不自在,把頭轉過來。宇文泰卻避也不避,坦然請她上車。落英正中下懷,心裡實足地滿意,從此也明白,大丞相心裡是非常希望大魏和柔然關係和睦的,這對她很有利。
這時皇帝元寶炬已經上了牛車,落英看到他衣袂飄過之際身上沾染的桃花被他毫不憐惜地抖落在地上。或者他根本就不知情吧?但是她已經顧不上想這些了,禿突佳按照宇文泰的示意請阿姊也上牛車去。落英心跳得厲害,被禿突佳扶了一把也進了牛車。
車駕又開始緩慢前行。宿衛軍緊緊跟隨皇帝和柔然公主的車駕,一直旁邊觀望的督將李弼也上馬跟著車駕前行,依舊專註而警惕地注意周圍情景。
待到車駕略略走遠了一些,宇文泰和禿突佳才一起上馬,在如血殘陽中慢慢並轡而行。
禿突佳看一眼宇文泰問道,「聽說兄長都已經擒住了東魏大將軍高澄,怎麼又被他逃脫了嗎?」他當然想打探情景,但也不能太戳宇文泰的痛處。
「二弟送來的真是柔然公主嗎?」宇文泰根本不想提河橋的事,也認為沒有太多必要讓禿突佳知道得那麼清楚。他之前也見過月光,雖然月光和落英很相像,但他總覺得哪兒有點不一樣。可能就是因為月光膽大任性而落英雖然必是熱辣性子卻沒月光那麼任性妄為。有識人之明的宇文泰不會看不出來這一點。
「兄長怎麼這麼說?」禿突佳收了笑容,「難道我還能以假亂真?落英公主是我阿姊,月光公主是我妹妹,一樣都是我汗父的女兒。」這話雖然語氣詰責,但也表明了前後兩次來的確實不是同一個人。
換個人,但都是柔然公主,其實這也沒什麼。就算不是阿那瑰的真女兒,只要阿那瑰自己承認是他女兒也沒關係。但是為什麼要換個人?宇文泰非常敏感地覺得這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阿姊比起妹妹來絲毫不差,人就在眼前,大丞相也看到了,難道還挑三撿四不滿意嗎?」禿突佳又逼問一句,盯著宇文泰。
「世子曾言,朔方郡公不只有一個女兒,那自然也不只想著和我家主上和親結盟吧?」宇文泰一邊提著韁繩慢慢前行,一邊也轉過頭來問禿突佳。這時夕陽已經墜下去,天漸漸黑了,勉強看得清楚他點漆般的眸子里更是深不見底。
原來是疑到這上面去了,以為是柔然留著最好的公主與別人和親。這個別人不用說,兩個人自然都明白是指東魏。
禿突佳忽然大笑起來,半天才收了笑,「大兄不高興是因為來的不是月光嗎?難道不是大魏和柔然和親?是大兄自己挑意中人?既然如此,當初我汗父要把月光嫁給大丞相做嫡夫人,大兄為什麼百般推脫就是不答應?現在又反來挑理,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妹妹正是因為被大丞相所拒,所以才不肯來的。」
禿突佳說話看似唐突,實際上在言語之間把責任都安在了宇文泰身上,關鍵細節、要緊內幕一句不肯透漏。可他說話過於直接,玩笑開得又太過,若不是夜黑,就能看到宇文泰已經面頰躥紅了。每當這時候,禿突佳倚小賣小,這就是宇文泰對他最沒辦法的時候。他只能暫時放開剛才的問題,不再理睬他了。
那邊牛車裡卻遠沒有這麼氣氛熱鬧、親近,甚至帶著點不和諧。
牛車緩慢前行,元寶炬和落英對面而坐。雖然牛車外面已經是黑夜,就算挑開窗上垂簾也看不到什麼,更何況長安城內的街景在這時也沒什麼可看的。早就有宿衛軍將領士卒清退了閑雜人,街頭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皇帝元寶炬始終偏頭向外,就好像真的有什麼特別吸引他的景緻讓他欲罷不能似的。
元寶炬心裡是恍惚的。他的思緒早飛回了數年前,回到洛陽,回到了南陽王府,回到了他和月娥所居之處。月娥總會給他的衣裳綉上她喜歡的花紋,貼身之處肌膚相觸,元寶炬難以忘懷那種溫存。身不由己之處太多,誰會像月娥一樣對溫柔盡心,曲意逢迎?如今兩相分隔,他想到此便悲從中來。
落英總不好自己找話題去纏著皇帝,這也不是她的個性。她希望皇帝會主動來關注她,哪怕只是垂詢幾句關於她汗父或是關於柔然的事都可以。但是她失望了,皇帝始終沒跟她說一句話。落英心裡有點委屈。
不知過了多久,牛車停下來了。元寶炬看到宇文泰和禿突佳下馬走到車窗邊。
「公主也要入宮嗎?」元寶炬向著外面問了一句。像是在問外面的人,又像是在問落英。
落英心裡一沉,沒說話。這當然不能她來作答,心裡的委屈更甚,不只委屈,有點不高興。
「陛下何以有此一問?」又是宇文泰的聲音。落英聽出來了。
元寶炬沒說話,他只能聽從宇文泰的。
「陛下,既然盟約早訂,婚儀大典也不宜再多拖延,擇定吉日便請公主正位中宮也是順天宜人的好事。公主遲早入主中饋,自然是此時入宮早做準備更合適。」還是宇文泰的聲音。這不是在商量,明擺著就是指示。
落英心裡順了些,暗中看著元寶炬,沒想到元寶炬居然脾氣很好地道,「丞相說的有道理,就按丞相說的辦吧。」說完就好像再沒有他的事一樣,又靠了回去。過了一刻牛車又開始慢慢前行。
落英不好探頭出去看,但心跳回快,如果她猜的不錯,她已經進了魏宮。以後她就要生活在這兒了,以新的身份,一切都是新的開始。想到這兒她心裡滿是希望,也就忘了剛才皇帝對她的冷淡態度。
禿突佳眼看著車駕入宮,心裡並不太放心。
「一路勞頓,二弟也去館驛早些休息吧?」宇文泰想儘快把這個麻煩的柔然世子支走了,他也疲勞極了,也想儘早回府。更何況數月不見長公主元玉英,他心裡很惦記她是否康泰了。
誰知道禿突佳一怔,反問道,「怎麼兄長要送我去館驛嗎?」
宇文泰也一怔,心裡一沉,頭痛起來,盯著禿突佳暗想,難道你還回回想住我家嗎?
「兄長也知道,我阿姊一入宮我在長安舉目無親,心裡甚是害怕,大兄也把我丟下不管了嗎?」禿突佳好像甚是難過的樣子,看著他悲從中來,不了解他的人還真要動了惻隱之心。
「二弟是柔然世子,柔然是大魏盟友,在長安誰敢為難二弟?皇后是汝阿姊,汝也是大魏身份貴重的外戚,也不必總把長安當異鄉,自該當成自己家才是。」宇文泰寬慰他,恨不得馬上甩開這個麻煩。他已經是耐著性子在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