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第237章 爭河橋慷慨多悲歌(九)
高敖曹自恃勇猛,宇文泰和趙貴當然也不能在這個時候退卻而更增添了西魏軍對高敖曹的畏懼。
宇文泰和趙貴知道此時已經不可能再有退路,但心裡清楚,西魏軍可以以少敵多,而高敖曹再勇猛也只一人。東魏軍並不能人人化身高敖曹。只要能死死鉗制住東魏軍,慢慢蠶食,就不信高敖曹能一人變身千百。
高敖曹與侯景一同收復了河南的失地,又回兵虎牢,先接到消息說河橋失守,西魏大軍一度攻到北中城下。后又接到消息說西魏軍遭遇大將軍高澄,回撤河橋南岸,大將軍兵敗洛陽。高敖曹立刻從虎牢趕往孟津,過河橋來馳援相救。正好趕上西魏軍先是夜襲東魏軍營,后又是丞相宇文泰、驃騎將軍趙貴率重兵來救。
只是高敖曹深恨自己晚來一步,竟然眼睜睜看著高澄陣前中箭。西魏軍中遍傳消息,說是東寇賊首高澄中了驃騎將軍趙貴一箭,重傷,極有可能不治。這更激發了高敖曹的仇恨心。若是不能滅了這一股西賊,生擒宇文黑獺,他如何向高王交待?若是大將軍高澄真的出了意外,他怎麼再忝居東魏第一猛將之名?
武衛將軍侯和特命人傳消息給高敖曹,已將大將軍高澄護送至河陰城中,高敖曹沒了後顧之憂,更是纏著西寇窮追不捨,一定要報了這一箭之仇。而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除了他孤軍奮戰,身後河陰城中的豫州刺史侯景沒有派一人為援與他一同力戰西賊。
西寇越來越遠,高敖曹也漸漸遠離了河陰城,忘乎所以地奮力追擊,只是他忘了,西寇不只宇文泰和趙貴這一股人馬而已。還有李弼、李虎等都是重兵相待。而當他遠離河陰城的時候,一切都陷入了不可預料之中。
河陰縣衙的庭院里大亂了。
戰敗的東魏軍如風捲殘雲般涌到了河陰城下。城頭守城的東魏軍看到輔國將軍陳元康敗回,又不見了大將軍高澄,不敢擅作主張打開城門,於是趕緊去回稟守河陰城的豫州刺史侯景。
城門不開,陳元康心裡又氣又急,擔心高澄的傷勢,還惦記大都督高敖曹那邊的戰況,甚至擔憂神出鬼沒的西魏軍會不會又突然從哪裡殺出一股來,在這個關鍵時刻更節外生枝。
等待的功夫,武衛將軍侯和忽然帶著人馬也回來了。侯和看到城外陳元康帶回的東魏殘軍,立刻催馬上前想問問陳元康,大將軍的傷勢如何?
這都說不清是哪一日哪一夜,這些日子以來混戰起來日夜不分。連著數日又天氣陰沉、昏暗,所以很難讓人記起究竟是在白晝還是在黑夜。侯和下馬走到近前,看陳元康正蹲伏地上,而受傷的大將軍高澄也就正躺在地上。周圍被東魏軍層層包圍起來,怕會又出什麼意外。
「大將軍傷勢如何?!」侯和手推足踢地撥開守護高澄的軍士,一副焦急的樣子問道。
他看到高澄閉著眼睛,面色慘白,像是很虛弱的樣子。他還從來沒見過高澄這樣,以往記憶里這個人總是活蹦亂跳、霸氣又霸道、任性又驕傲,依仗著自己是高王世子總是頤指氣使。沒想到他也有今天,這讓侯和心裡既興奮又好奇。他是出於好奇心,並不是真的關心高澄。
軍士讓開路,侯和走過來,也蹲在陳元康之側,仔細看躺在地上的高澄。「大將軍何處中箭?箭上可有毒?」
「武衛將軍,你怎麼也回來了?」陳元康耐著性子問道。居然還想到箭上有毒,這究竟是出於關心呢,還是不小心暴露了他心裡所希望的?關於高澄的傷勢,陳元康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他心裡很有氣,明明知道是大將軍敗回,又傷勢沉重,守城的侯景居然敢這麼久不開城門。
「我……」侯和抬起頭來看一眼陳元康,又低頭看看人事不醒的高澄,再次抬起頭理直氣壯地回道,「長猷將軍何出此言?我乃大將軍部屬,自然追隨大將軍,大將軍在何處我便去何處。」
陳元康看著侯和,侯和看著陳元康。侯和有點心虛,又怕陳元康發脾氣。陳元康卻滿面平靜地瞧著他,好像不認識似地看他,半天忽然很心平氣和地吩咐道,「武衛將軍說的對。既然如此,那就勞煩武衛將軍先去把城門叫開,總不能讓大將軍就這麼躺在地上吧?」
侯和沒想到陳元康雷聲大雨點小,看似要暴怒,最後卻這麼服軟,想必也是因為知道守城的是他的父親侯景。侯和心裡鬆了口氣,想也不想地站起身來向城門走去,只甩過來一句話,「這等小事,不勞長猷將軍吩咐,請長猷將軍把大將軍抬過來便是。」
陳元康原本以為侯和也需要叫門,並沒有以為他一出現城門就會打開。誰知道偏就和他想的不一樣,侯和到了城頭下,也不用軍士,自己仰面向城頭上的守城軍士大聲吩咐了幾句,居然沒一會兒功夫那城門就真的打開了。
而這個時候給豫州刺史侯景去傳話的事還沒有消息呢。
陳元康心裡這個又驚又氣,還有暗自擔心,總覺得這時候世子傷重,在這兒養傷心裡不踏實。但暫時也只能如此了。因為高澄已經吩咐了送信給大都督高敖曹,打退了西魏軍立刻回河陰城匯合,再行商議。
陳元康心裡有數,世子的箭傷應該不算太重,只是連日疲憊,並且世子想藉此施計而已。但有侯景父子在側,他不得不格外多加提防。
進了河陰城,侯和禁不住有點揚揚自得。隨著陳元康護衛著高澄一起往縣衙而去。然而等到了縣衙門口,陳元康忽然把欲要進去的侯和攔住了。
「武衛將軍,大將軍不是吩咐你為大都督做先鋒導引嗎?如今大都督追擊西寇而去,你卻回來了。等大將軍醒了問起來,你如何作答?」陳元康是一副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攔著侯和的去路。
陳元康就是有意想支開侯和,自己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總覺得這個時候不能讓侯景父子一處,難免會對大將軍不利。
侯和又被陳元康問了個目瞪口呆。這個問題結結實實地把他給問住了,偏偏陳元康還滿面關切地看著他。
「是,下官只是擔心大將軍傷勢,回來看看。此外想回稟大將軍:大都督追敵寇而去,總不能一直追到長安吧?又無人接應,大都督孤軍深入豈不危險?大將軍有何命令?「
這問題真是問到關鍵之處了。也正應了高澄對崔季舒說過的,他對侯和的評價,「回也不愚「啊。侯和真的不是沒腦子的人。
「大將軍確實有命。「侯和這話正好把陳元康要說的話引出來了,索性便吩咐道,」大將軍命大都督不必窮追敵寇,伺機撤回河陰,再行商議。「他看著侯和,」就請武衛將軍一併將大將軍的命令傳給大都督。「
侯和只得領命而去。
陳元康這才稍微安心,趕緊護衛大將軍高澄進了河陰縣衙。
這時方看到侯景匆匆出迎。沒錯,濮陽郡公、剛剛名實相符的豫州刺史、司徒侯景竟從縣衙的深院內宅中跛足一輕一重點地,不緊不慢地出來了。可笑的是身後還跟著成群奴婢,這樣子不像是陣前殺敵、腹有機謀的大將,倒像是個管家蒼頭奴。
看到陳元康在前,一大群人簇擁著中箭被抬進來的大將軍高澄湧入河陰縣衙,侯景立刻加快了腳步迎上來。這下更顯得跛足點地的姿勢格外可笑,而他如此不顧儀態分明是想證明他心急如焚。
陳元康心裡怒火上躥。城門久久不開,果然是侯景有意拖延。他不下令誰敢開城門?原來他根本就沒有下令開城,他自己更是連縣衙都沒出。既然知道了大將軍中了箭傷,還能在縣衙里安坐,其心思也就可想而知了。
」長猷將軍!「侯景主動開口,」我親為洒掃、鋪設,已經為大將軍準備妥當了安置之處,請長猷將軍這就把大將軍抬進去。「侯景自說自話地表功,還滿是欣慰的樣子,就是想讓人都明白,他高爵顯宦卻肯為大將軍做這些原本該是奴婢去做的事。
甘心這樣為奴為婢,好像是真的肯低服。這樣的事都做了,卻把受傷的大將軍拒之於城外,就更像是無心之失了。再要為此而詰責反倒顯得自己多事,陳元康心裡又疑又氣,又不能發作,此刻更理解高澄的難處。
「郡公辛苦,不必如此憂心,大將軍傷得並不重。倒難為郡公想得如此周到,還親力親為,大將軍是過於疲累,有郡公如此貼心順意,想必大將軍休養幾日便無礙了。「陳元康辭色平和地謝過了侯景,不得不虛與委蛇。
「大將軍傷得不重嗎?「侯景疑道,他攔在陳元康前面,並沒有讓路出來,他身後是僕役、奴婢。陳元康身後是抬著高澄、簇擁著的將士、兵卒。這倒好像是兩相對立,誰也不肯相讓。侯景的神色不似喜不似悲,又像是將信將疑,但他很快便轉變成了欣慰的神色,像是自語道,」還好,還好。「說著走過來看高澄。
陳元康發現侯景看高澄的神色竟然和剛才在城門外侯和看高澄的神色一樣,興奮中帶著好奇。陳元康努力隱忍。
侯景看高澄面色煞白,雙目微閉。這時又是行將黃昏,天陰欲雪,也不知道他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痛,顯得很虛弱無力,不像是陳元康說的傷得並不重。
」大將軍……「侯景死盯著高澄喚了他一聲,聲音又冷又硬。
高澄竟然應聲慢慢睜開了眼睛。那雙綠色的眸子總顯得他目光幽幽,很邪魅,既使這時受傷、虛弱無力,失了精神。侯景心中有事,被他盯得身上一寒,有點不太自然地笑道,「大將軍果然無事,這我便放心了。「
「有勞……郡公擔憂……」高澄也勉力笑道。「河陰城交於郡公……果然沒錯。」他說了這些話又用目光掃了掃左右,又吩咐道,「士卒連日交戰,也疲憊了,便在河陰休養幾日。大都督和武衛將軍很快便回來,再共同商議對策。」
高澄用儘力氣,吩咐完便不再說話。陳元康命人將高澄抬進去,然後立刻傳隨軍太醫進來治傷。
因為是大將軍親自率軍西征,倒是皇后高遠君特別命太常指派了太醫令,幾個醫正一同隨軍而來。這個時候就起了作用,太醫令不同於侯景,立刻帶著醫正,還有金瘡醫趕來了。可見太醫令是十分得殷勤,又格外得細心。預先問了受傷的情景,所以特別帶了金瘡醫來。
河陰縣衙是河陰城中能稱得上是最整齊的房舍,幾重院落前面衙署、後面燕寢。侯景親為洒掃、鋪設的就是後面燕寢的院落。當然沒辦法和鄴城的大將軍府第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這院落不大,冬日裡顯得光禿禿的。屋子更是低矮、狹窄,又因為天氣總是陰沉沉的,所以屋子裡面也昏黃、黯淡。一進去土氣甚重,刺激著人的呼吸幾乎就要讓人窒息了。讓人懷疑這屋子裡究竟是不是住人的,究竟有沒有人真的在這兒住過,像是陳年府庫似的。倒是陳設井井有條,雖簡陋也齊整。榻、幾之外別無它物,簡陋得有點不成體統。
受傷的大將軍高澄被卸了盔甲,然後放在榻上。屋子裡有火盆,卻依然陰冷。為了方便太醫驗看傷處,特意多點了燈燭。本來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極其擁擠。陳元康命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裡面只留療傷的醫官以及兩個供驅使的僕役。
太醫仔細察看了,大將軍是肩頭中箭,傷的倒不是要害處。因為西征以來食無時、居無所,天氣又潮濕陰冷,戰況膠著以來又過於心力交瘁,連日混戰過於勞累……所以看似是箭傷過重,實際糾其原因極其複雜。
治傷的辦法,必須把斷入肌膚之中的箭簇取出,再敷藥調養,去腐生新,自然就沒事了。這不是什麼疑難狀況,傷勢明白無誤,於是太醫和醫正、金瘡醫商量后把如何療傷的事都回稟給陳元康。
陳元康雖也擔憂,但也明白,除此別無它法,也只得這樣了。
金瘡醫治這個是本行,這種情況不知道見過多少次了。只是從前普通軍卒中箭,甚至是將軍、督將,都好下手,手到擒來,從不猶豫,這一次就格外不同。所以原本做熟了的事,反倒有點不敢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