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第232章 爭河橋慷慨多悲歌(四)
西魏軍此時衝殺出金墉城已經有些路程了,宇文泰下令在此地整裝待命。兩萬鐵騎損失不多,照樣還是盔明甲亮,連元寶炬自己都不太敢相信這麼容易就殺出重圍。想想剛才的激烈場面,能全身而退,此刻他心裡的興奮還未完全退去。他環顧四野,豪情頓生,如果他自己能夠做選擇,他情願不做皇帝做個實實在在能在戰場上為社稷一統而拼殺的將軍,哪怕是交付性命也在所不惜。
轉身之際忽然注意到離他不遠處的宇文泰和趙貴在一起並頭低語,遙遙看去兩個人都是神色凝重的樣子。元寶炬心裡不解,但他並沒有貿然上前去問。也許宇文泰和趙貴所議之事並不想讓他知道。
正在元寶炬留意他們二人的時候,宇文泰和趙貴忽然同時抬起頭也向著皇帝的這個方向看過來。元寶炬想收回自己的目光已經是來不及了,他索性便不躲閃,坦然看著丞相和驃騎將軍走過來。元寶炬這才下了馬,也迎上幾步。
「陛下無恙乎?」宇文泰看看元寶炬明光鎧上所染的血跡問道。
「丞相不必擔心,孤甚好。」元寶炬微笑道。他並沒有問宇文泰他們將何去何從,雖然他心裡也很想問。
「陛下無恙就好,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宇文泰向西指了指,「潼關尚且遙遠,身後儘是東寇,吾等宜儘快向西而去,入關之後方才可保陛下無虞。」他又回頭看看趙貴,「可命人去尋找於謹、李弼、李虎幾位將軍,命他們速速到潼關來接應主上。」
趙貴領命,去安排人行事。
「陛下不覺得此番殺出重圍也太容易了些嗎?」宇文泰看看周圍已經再無別人,這才向元寶炬問道。
元寶炬被問得一怔。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有仔細想過,而他與宇文泰是不同的。他久在宮室之中,從無臨陣征戰之時,自然比不了宇文泰見識多廣又謀略深重。剛才親歷廝殺已經覺得不易了,所以此刻才心裡踏實,可是宇文泰這一問讓他的心又懸起來了。
「丞相何意?」元寶炬惴惴問道。
「帶甲三十萬,由掌國的大將軍親率,在洛陽埋伏數日,等到陛下進了金墉城便團團圍住,就是為了將陛下生擒而去。而陛下出城時卻幾乎不費兵卒便順利殺出,連高澄本人都未露一面,難道是他真的算不準陛下從何處出城?」宇文泰直陳言明。
元寶炬恍然大悟,只是聽明白了反倒更心驚。原本以為已經是無虞了,現在看來卻還是危機四伏。
「既如此,丞相是何意?」元寶炬這時不是做樣子,是真的倚重宇文泰。
「為今別無它法,只有速速入關。潼關距此尚有些路程,請陛下速速上馬。」宇文泰請道。
「丞相所言極是。」元寶炬雖也有些疲勞,但對宇文泰深信不疑,當然便依言而行。
一路再向西去,告別了身後曾經繁華的洛陽城。洛陽城西原來是繁華商邑,隨著都城的沒落,商邑也早就不見原來蹤影。如今的西魏皇帝元寶炬在鐵騎護衛之中與洛陽告別,漸行漸遠,雪野中連煙村城郭都無可辨識。再往遠行,慢慢地就更荒僻了。
天色又陰沉下來,剛才那曇花一現般的明亮陽光再也找尋不回來了,就好像從來未曾出現過一般。大風漸起,夾著飛沙走石,滿地的積雪也被大風吹得盈天飛舞,天色慢慢昏暗下來,如同入夜。
這是從洛陽入潼關的唯一路徑。前面不遠處有座小土山,趙貴縱馬趕上來向著丞相宇文泰大聲請命道,「主公,此時路難行,將士剛剛戰畢正待修整,況天氣惡劣不堪,可否先在此躲避一時,待到大風過去可再向潼關疾行。」
宇文泰心裡暗想,此時飛沙走石,確實於行軍不利,況且潼關不是一刻可到。既然有大風不利於行軍,同樣也不利於東寇追至。宇文泰順著趙貴指的方向向前面不遠處看了看,確實是有座小土山可避避風。只心裡怪異的是,覺得這小土山有些眼熟。此時來不及細想,便與趙貴護衛著皇帝元寶炬向那土山過去。
狂風卷地,碎石如斗,西魏軍經歷了剛才的鏖戰,沒想到又是這麼惡劣的天氣,現在人人都恨不得立刻到那土山後面去避避風。皇帝元寶炬被裹挾在將士之中也不由自主地催馬向前,加快了速度。
就在人人爭先恐後已經到了土山前面不遠處時,尚在後面的西魏軍忽然看到眼前昏暗如夜的天空如同放起了煙火般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花。這一異變讓西魏軍的隊伍乍然停了下來,人人仰首觀望。
然後還沒等後面的西魏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聽到隊伍最前面不斷傳來軍士的凄慘叫聲。接著又是大批的點點星火出現在空中,這一次西魏軍才人人看明白,那些星火就是沖著他們來的。
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煙火,是弓弩射出的火箭。風勢如此之大,西魏軍又是迎風前行,一旦火箭落到了哪個軍士身上立刻被大風吹得冉冉漫延,瞬間就會累及到中箭者身後的其他軍士。原本就士氣不振的西魏軍遭此逆變馬上就慌亂了。
元寶炬從未見過這樣場景,他又被裹在亂軍之中,此時他周圍儘是中箭軍士,誰還能在這時候顧得上護衛皇帝。元寶炬此刻就是想退也因為身陷萬軍叢中而無進退之自由。
關鍵時候幸好驃騎將軍趙貴就在他身邊不遠,抽出寶劍提韁縱馬上前,大喝一聲,「主上後退!」趙貴自己護在元寶炬前面,用手裡的劍撥擋紛紛射來的火箭,以保全天子。
宇文泰此時急速下令後撤。這兩萬鐵騎是目前唯一的依恃,遭此突襲若是損失殆盡,還靠什麼來保護皇帝回長安?
然而這時西魏軍已經大亂,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中火箭者連連慘叫,未被波及者人人自危,就是丞相號令也難以令出即行。宇文泰只得命趙貴先護著皇帝元寶炬返身而撤,再命偏將、裨將收拾各自人馬,先脫出這著火之處再清點人馬。
向東而撤倒是順風而行,如喪肝膽的西魏軍不知道逃出多遠才被宇文泰下令止住。
宇文泰首先目光搜尋皇帝元寶炬,見元寶炬被趙貴護著就在隊伍中,好在兩個人俱都無恙,只是有些盔歪甲斜,甚是狼狽。元寶炬氣喘吁吁地看著宇文泰。宇文泰目光一掃,心裡有數,兩萬鐵騎只剩十之二、三。
趙貴也在用眼睛四處搜尋,只是他要看的不是還剩多少人馬,總覺得剛才的火箭來得蹊蹺。
這時大風漸止,剛才那種飛沙走石的情景總算是沒有了。風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此時只有昏黃的冬日太陽躲在厚重的烏雲中無力再透過雲層讓自己現身。但是總算天色比剛才亮了許多,不再那麼暗黑如夜。
往東去,那是回金墉城的原路。西去是潼關,但剛才的伏擊也許只是歸路上的一個小小危機而已。是折返繼續去潼關?還是命人去尋找於謹、李弼、李虎,其餘在此等候援兵?
還沒等宇文泰果斷做出決定,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西魏軍就同時看到大隊騎兵自東而來,轉眼就已經如烏雲般鋪天蓋地涌到眼前。西魏軍的隊伍此刻人人目瞪口呆地怔在當地,鴉雀無聲地眼睜睜看著數不清的東魏軍忽至眼前。
趙貴提馬便要上前,宇文泰拿著馬鞭的那隻手抬起來,手臂橫指,攔住了趙貴。不等趙貴再有下一步的動作,宇文泰揚手一鞭狠抽馬股。他此時的坐騎是一匹大宛良馬,又是他數年來用熟的,深知主人心意,立刻如箭離弦般奔騰而出。
因為此次從長安來,這兩萬鐵騎充天子護衛,以拜宗廟、謁陵寢為此行的目的,並不是要與東魏軍列陣交戰,所以都沒有給戰馬飾以重甲,也就沒有用河曲馬,所騎大宛馬無非是取輕便、迅捷之意。
這時西魏軍只見丞相騎的那匹細腰長腿的良駒如騰雲般已經奔向東魏軍。宇文泰此時正看到東魏軍陣前大將正是高澄。此刻高澄身後是千軍萬馬,他自己坐下良駒毛色如漆,頭上兜鍪、身上明光鎧銀光閃閃,裝束無比齊整,更顯得威風凜凜,精神實足。
眼看著宇文泰一人縱馬奔向陣前,向著高澄而去,趙貴在西魏軍中再也鎮定不下去了。如果讓他必定要在宇文泰和元寶炬中間選擇一個人,他自然是要選擇宇文泰。萬一宇文泰在這一刻有死無生,就算他跟著皇帝元寶炬回了長安,西魏的前途如何他也可以想見。宇文泰早就是他的選擇,現在是他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有死而已,趙貴毫不猶豫地也揚手一鞭,催馬上前。
沒有配重甲的戰馬對這一記鞭子格外敏感。而戰馬飛奔而出的時候,趙貴目中餘光一掃之際,驚愕地發現,他身後側的皇帝元寶炬竟然先他一步已經策馬而出了。
其實趙貴無法得知,當元寶炬揚鞭縱馬奔出時看到趙貴同樣有此舉,他也是心中驚愕的。比起趙貴的驚愕來,元寶炬更多一點的是心寒。趙貴首先是大魏的臣子,其次才是丞相宇文泰的部屬。在這個危難時刻他卻失了臣子之德,棄天子而保丞相。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元寶炬的心裡一閃而過,來不及細想。
西魏軍個個驚訝地看著皇帝和驃騎將軍坐騎也飛馳入陣前。兩軍對壘,陣前東魏大將軍高澄以一敵三,他面前是西魏的皇帝元寶炬、丞相宇文泰和驃騎將軍趙貴三個人。
「丞相怎麼不告而別?是長安有什麼急事嗎?」高澄那一雙幽深的綠眼睛把宇文泰、元寶炬、趙貴三個人都掃視了一遍,獨向宇文泰問道。他沒再看元寶炬一眼。這問候像是特意來送行的,而不是來索命的。
「大將軍是一國之宰輔,怎麼也言出不行?這豈不是讓人看輕了?」宇文泰的意思是,高澄曾與他約定為期三日之後攻城,但是高澄卻違背了他們之間的約定。他忽然覺得高澄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那個在建康初相識的神采飛揚的少年永遠消失在他的記憶里了。
「丞相有此一問,真讓我有錐心之痛。」高澄也演不下去,滿面怒意道,「澄以丞相為兄弟,故與丞相有此一約。是丞相使計在先,澄應變在後,丞相還要有此一問,讓澄何以面對天下?」他緩了緩,有點痛心地又問道,「其實一開始丞相就是假意約定,以三日之期為因由牽制我,只為靜待援軍,是嗎?」
那樣一雙美麗致極的綠眼睛,含著傷感時簡直讓人無法抵禦。連宇文泰身側的元寶炬和趙貴都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了。傷感是真的,理由卻未必只是因為宇文泰違背了三日之約。
從建康相識,約為兄弟,再到今日,高澄和宇文泰兩個人分別成了分裂之後東魏、西魏的擎天柱石。兩魏一樣是天子為傀儡,權臣掌國柄,但是兩個人之間再也回不到建康初識的時候,再也做不成單純的兄弟了。國之大政各自在手,各人的命運必將趨從於天下大勢。他們誰都不能再做單純的自己了,是不是依舊為兄弟,也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大將軍亦如是,不是嗎?黑獺待大將軍從來便是兄弟,既便今日也是如此,日後不管天下大勢如何,大將軍在黑獺心裡總是兄弟。既為兄弟,所以才彼此心照不宣。」宇文泰雖未動,已經握緊了腰間劍柄。他所能交付性命的,是社稷一統,賓士天下。
「丞相剛才不覺得那土山眼熟嗎?」高澄忽然笑問道。但這個時候他眼眸中已經有了殺氣。
「大將軍不必顧左右而言他,若是想取我宇文黑獺性命便來取,若要我隨大將軍去鄴城,恕難從命。」宇文泰反倒心裡不想什麼了。前後無援,只有靠自己。十八歲身負家破族滅之仇,從代北武川草原,一直到今日,他所依靠者也唯有自己。
「也難怪丞相忘了。誘出帝西奔長安,那是丞相得意時。」他忽然瞟一眼元寶炬,「聽說南陽王急著回長安娶柔然公主為新婦,可曾還記得舊人?」
元寶炬大驚,柔然部馬上要送公主入長安和親,這事高澄是怎麼知道的?高澄所提「舊人」不就是指被廢的皇后乙弗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