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第231章 爭河橋慷慨多悲歌(三)
天亮之前,還帶著深夜的黑暗,東魏軍在夜色掩映下準備攻城。就在東魏軍備戰要即刻而出時,他們並不知道金墉城內的西魏軍並沒有像大將軍高澄希望的那樣放鬆警惕。
這一日夜皇帝元寶炬直到此時天色黑暗卻即將天亮的時候才倚在火盆邊的坐榻上睡著了。天將亮未亮時是許多人最疲憊又最放鬆的時候。他沉沉睡去,殿門無聲打開,一個宦官腳下步子輕緩地急趨上前,低聲喚道,「主上……」
元寶炬立刻便驚醒了,睜開眼睛,茫然看著宦官。昨天宇文泰帶著趙貴出城去見高澄的時候他滿是疑心,而宇文泰回來卻什麼都未稟報,他心裡的疑懼還是未能解開。
「丞相有事要稟報。」宦官躬身低語道,然後看著皇帝的表情,等待他的態度。
「快請丞相進來。」元寶炬立刻坐直了身子。他心裡明白,宇文泰若是有事,必定不是小事。
宦官領命而去。果然很快就看到宇文泰走進來,他身後跟著趙貴。元寶炬仔細瞧著走近他的宇文泰,從他的表情里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倒是他身後的趙貴略有蹙眉,顯得有些心思沉重。
元寶炬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他初見宇文泰的時候。那時候的宇文泰唇邊總是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彷彿一切成竹在胸的樣子。今天他又看到了這樣的宇文泰。元寶炬心裡莫名升起一絲感動,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走過來迎上宇文泰。恰好伸手扶住了走到他面前要對他行禮的宇文泰。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時他還是南陽王,而不是這個皇帝。
「丞相不必多禮,想必是有要事?」元寶炬瞧著宇文泰問道,沒注意到他身後的趙貴施禮後起身正盯著他。
「陛下,」宇文泰喚了一聲,卻沒有立刻說,似乎是在思索自己說的話合適不合適,但終於還是接著道,「金墉城不是久能堅守之處,臣所慮者唯有陛下安危,臣請陛下立刻更衣,趁夜色出城。臣可帶人先衝殺出城,引得高澄留意,拖延住東寇,驃騎將軍趙貴可帶兩萬騎兵誓死護衛陛下脫出重圍,殺回長安去。」
原來這就是他的主意?這就是他見了高澄回來的結果?元寶炬脫口問道,「驃騎將軍護衛孤回長安?兩萬騎兵也全都交給驃騎將軍?丞相身邊還有何人?丞相是要以身伺虎嗎?真要如此,孤還有何顏面做這個皇帝?孤的性命就真的比丞相的性命更重要嗎?」
元寶炬聲音餘音繞梁,他雙目通紅地盯著宇文泰。這倒讓宇文泰一時無語了,他沒想到元寶炬反應這麼激烈。趙貴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在他心裡皇帝就是個軟弱性子,一點英武氣都沒有,沒想到在這個危難時候竟然還能如此有擔當。這讓趙貴也對元寶炬刮目相看了。
「陛下是長安之主,是大魏天子,陛下的性命自然比臣的性命更重要。有陛下在,大魏就在。如臣之人似同過江之鯽,並不難尋找,況今日廟堂之上已是人才濟濟,陛下親賢臣遠小人自然有一統兩魏、社稷中興的一天。」宇文泰說完不自覺地看一眼自己肩臂處。
剛才元寶炬扶他起來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放開他,便聽到他那樣一番話,元寶炬也不由自主地在手上用力,捏緊了他的手臂。宇文泰沒想到元寶炬看起來病弱,卻如此力大無比,連他都承受不了這樣的力度。
元寶炬也立刻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放下手來,「如孤一般的宗室誰不能做大魏天子?但再到何處去尋找丞相這般的柱石之臣?別人豈能和丞相相比?若無丞相,斷無大魏今日。若今日大魏蒸蒸日上之時損了丞相,大魏豈能再有來日之兩魏一統、社稷中興?」元寶炬聲音幾至哽咽,殷殷相盼地瞧著宇文泰。
趙貴也不由自主地看著宇文泰,皇帝這番話真是說到他心坎兒里去了。但趙貴是個聰明人,並不在這個時候表明自己的態度。
「陛下,機不可失,可趁此時高澄無防備時殺出城去,若是耽誤了怕就失了良機。」宇文泰苦勸道。
元寶炬盯著宇文泰沉默了。「好……好……好……」忽然他後退了幾步,仍然盯著宇文泰卻向殿角侍立的宦官大聲喚道,「來人,服侍孤更衣。」
宇文泰心裡暗鬆了口氣,他知道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說服元寶炬了。
趙貴心裡卻疑惑皇帝怎麼忽然又答應了?
宦官捧衣上前,是尋常的袍服,以避免天子服飾過於顯眼。元寶炬看了一眼宦官手上的衣袍,忽然抬手掀翻,厲聲喝道,「孤豈能做此裝扮?去拿鎧甲來,孤也是鮮卑男子,絕不做遇險脫逃之人。」
那個宦官從未見皇帝如此意氣豐發,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便瞧著宇文泰。宇文泰正要再勸,忽聽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宇文泰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與趙貴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
殿門突然被推開了。
「丞相!東寇開始攻城了。」一個聲音從殿門處傳進來,接著便看到一個偏將模樣的人衝進來。
「敵可攻,我可守,有什麼可驚惶的?!」宇文泰大聲喝道。
「於謹將軍已經送出消息,李弼將軍、李虎將軍即日便到。內有天子和丞相坐鎮,外有重兵馳援,再有驚惶失措亂了軍心者,我必斬之!」趙貴已經大步向殿門處走去。他是驃騎將軍,況從來做事果斷不念私情,那個偏將立刻被震懾住了。聽趙貴說有援軍,心裡也鎮定下來。
「快給陛下更衣!」宇文泰轉身搜尋剛才那個捧衣的宦官。
那宦官這時答應著急趨至前,手裡捧的卻不是剛才的袍服。也真難為他這麼一會兒的功夫,真的就不知從何處找來了鎧甲。
宇文泰本來想說什麼,但是欲言又止。想想也覺得元寶炬穿了鎧甲也許更容易讓人混淆而認不出來。
元寶炬自己動手去冠脫衣,將天子服飾隨手丟於地上,毫不憐惜,不一會兒的功夫便也戴上了兜鍪,穿上了明光鎧,這一瞬間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英武氣實足,不像是剛才那個病弱天子了。
「孤的性命不足惜,丞相保重。」元寶炬盯著宇文泰,目中灼灼。
「臣必以性命護衛陛下。」宇文泰也盯著他,無多言只說了這一句。
外面的廝殺聲越來越大了,金墉城破就在今日。兩個人在這難得的一刻最後又互相看了對方一眼。今日過後,誰存誰亡,這是誰都無法預料的事。也許此刻就是訣別。
「她還好嗎?丞相可曾去看過她?」元寶炬打破了這沉默,忽然問道。他說的這個「她」是誰,他和宇文泰都心如明鏡。
「陛下不該再問她。」宇文泰面不變色地道,但聲音卻冷下來。
「丞相真的如此狠心?」元寶炬墮下淚來,廢后以後,他再也沒有向宇文泰問過月娥的消息,也沒向任何人問過。如今生死關頭,這是他唯一關心的事,宇文泰卻連他最後一點心愿都不願意滿足。「如果孤能活著回長安,絕不再問。但若是孤身死此地,來日她離世時,還請丞相將我與她合葬於一穴之內,我夫婦必感丞相大恩。」
元寶炬說罷竟向著宇文泰大禮而拜。
「陛下!」宇文泰一把扶住了他,硬將他攙起來,「陛下是一國之君,豈能輕言生死?陛下此刻該思之再三的是如何脫出困境回長安興社稷,而不是在此地做此兒女情長之態。臣請陛下立刻上馬出城,臣以性命相交也必保陛下無虞。」他說得極其肯定,讓人不由得不信。
元寶炬看著宇文泰,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這麼大的把握。但相交多年,宇文泰的個性他也知道,此刻就算是他沒把握,也一樣能這麼有自信。半晌道,「丞相所言極是。」
兩個人一同向殿外走去。
金墉城城雖小,城門卻不少。東、西、南、北各設城門三座,一共有城門十二座。城南臨洛水,縱然攻城不易,但若從城南出金墉也斷無逃生之路。東魏軍如果要攻城,在不清楚城內西魏軍布署的情況下就需要分兵而攻。高澄的目的是為了生擒宇文泰和元寶炬,那任何一個城門都不能放過,哪個城門都有可能是宇文泰帶著元寶炬逃生的出口。
問題對於宇文泰來說就簡單了一些。從理論上來說,十二城門哪個城門都可以是他的選擇。而西魏軍是不需要分兵的,只要集中兩萬鐵騎,選好一個出口,隨丞相護衛皇帝殺出重圍,直奔潼關就可獲得生機。
集中所有力量於一點突破,這是宇文泰最擅長的事。現在就要看該選擇哪一座城門。十二座城門,沒有高澄親自把守的那一座就是可突破之處。而高澄決不可能分身十二人,處處親守。這就是宇文泰自信的來源。
金墉城北臨洛陽,東側遙對河橋,只有西垣出城后可一直向西,過恆農再向西便可入潼關、歸長安。洛陽城破敗,不足以踞守。在不知道援軍何時而來的情況下洛陽更是守不住,甚至還不如金墉城。
從東側出城,是最不應該的選擇。河橋之南的河陰城,河橋之北的北中城,歷來都是東魏軍重兵把守的地方。也許從金墉城東邊三座城門出城很容易,但要想從城東出城后再脫身恐怕就很難。與長安南轅北轍且不說,一旦被東魏軍挾持過了河橋入河內,再往北是上黨要地,也就離東魏都城鄴城不遠了。那時就真的是一點脫困的機會也沒有,再想回長安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從哪個方向出城,這對於宇文泰來說是個重大問題,對於高澄來說同樣也是。而宇文泰的最終選擇還是從西垣出城。金墉城小,西垣的三座城門相隔也並不遙遠,果然像宇文泰原先猜測的那樣,西垣的三座城門是東魏軍重兵待守之處。由此可以想見,高澄的策略是東、北兩面以攻城為要旨,攻勢洶洶就是要把城內的西魏軍驅逐到只守不攻的城西。東魏軍在金墉城西的城門外只等守株待兔,生擒宇文泰和元寶炬。
實際戰況其實和宇文泰、高澄原先想的都有所不同。宇文泰本來就是心思縝密又穩重的人,越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刻越能鎮定自若。防備以萬全,與驃騎將軍趙貴率兩萬騎兵向西垣一座城門衝殺而出。
喊殺聲震天中,君臣三人都是貫甲束帶,做陣前廝殺的將軍狀。元寶炬此時心裡反倒沒有那麼沉重了,放下心裡所有一切,只有回長安才能有日後。如果回不了長安,什麼都別提。提劍上馬,血刃仇敵,也許是他心裡一直隱藏得最深的願望,這個時候忽得實現,倒也無比痛快淋漓。
西垣有三座城門,宇文泰並沒有特別挑選從哪座城門作為突破口。果然如他料想的一樣,三座城門的東魏守軍情況完全相同,想必是高澄也不能輕易下結論而得知他從哪座城門突圍。
西魏軍的兩萬鐵騎驍勇無比,堪稱精銳,又有皇帝、丞相、驃騎將軍親率,既便城門外的東魏守軍也同樣驍勇,究竟還是讓西魏軍得了優勢。宇文泰居然真的帶著趙貴一同護衛皇帝元寶炬衝殺了出來。
此時已是天色大亮。幾日以來天陰又是降雪,再是東魏大軍忽然圍城,包括宇文泰、元寶炬、趙貴在內的所有西魏軍將士一直以來都心情緊張、晦暗到了極點。經歷過這生死一劫,再見到太陽初生,照徹金墉城外的雪野,每個人的心情都隨著天氣格外好起來。
白雪茫茫,在強烈的日光照耀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向西遙望,總覺得潼關就依稀可見。天空格外晴朗,天藍得像是透明的,前幾日的陰冷潮濕被一掃而空。元寶炬抬頭望望天空,這才是他心裡的洛陽城。而就在此刻,他在心裡和洛陽城告別,讓他歸心似箭的是遠在潼關外的長安。洛陽,他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而長安才是他現在真正該惦念的地方。
元寶炬自己從沉思中醒來,這才能定下心來看看他周圍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