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第206章 大丞相凱旋歸長安
「長公主」這個稱呼喚醒了元玉英,如今這麼稱呼她的人和場合很少了。她的身份早就不同從前。從前宇文泰是她的附庸,她是長公主,他是駙馬都尉。現在她是宇文泰的附庸,宇文泰是大丞相,她是丞相夫人。
皇帝元寶炬不知為什麼突然喚她「長公主」,有意壓低的聲音更讓她心裡一驚。或者元寶炬是想以此提醒她,他們之間是有親緣的。皇帝如此思念乙弗氏,這讓她既覺得出乎意料之外,細想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但憑直覺這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妾並不知道廢后乙弗氏在何處。」她照實回答了一句,但再沒聽到元寶炬問話。半天無聲,元玉英忍不住微微抬頭,看到元寶炬面上滿是失望之色。想想他身不由己被迫廢后,就算時時惦記,他為一國之尊又不能想如何便如何,也只能忍在心裡。元玉英倒為此心裡一熱,既為元寶炬的痴心,又為夫君遠赴秦州麥積崖尋回自己的感動。
「原來夫人也不知道。」元寶炬茫然不知所云地隨口道。
「陛下是為了社稷。」元玉英表面上還是平靜依舊,聲音平緩、低柔地勸慰道,「乙弗氏也是。陛下就要立新皇后了,不該總想著廢后。」元玉英這話是冷靜又理智的勸諫。
元寶炬不是懦弱的人,廢了乙弗氏固然是因為宇文泰的強勢,也是因為元寶炬識局勢、顧大體。此時他當然也知道元玉英的話說的是對的。國勢如此,艱難而行,立柔然公主為皇后就是他作為一國至尊能為社稷傾力之處。可是讓他用這樣的方式保住社稷,他心裡一萬個不願意,何況還要牽連到他的愛妻。他寧願盔甲上陣,與敵廝殺,哪怕是以命相報,也不願做這樣無能的皇帝。
「只有陛下好,乙弗氏才能好。」元玉英看他久久不語,又勸了一句。她心裡希望元寶炬能舒解心結。
郊迎這一日偏偏天不作美。原本還是好好的晴天,連著數日都是艷陽高照,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到了這一日早上就已經是烏雲密布,預兆著大雨將至。百官俟於城郊時,小雨無聲地開始飄落。雨下得很小,但是天氣陰冷,百官就立於雨中等候大丞相凱旋而歸,其實是不勝其苦。
皇帝元寶炬候在事先搭好的帳幄中,雖然不至於多麼舒適,但總比立於雨中的百官要好很多。只是他的心情可能比起百官來更不相同。丞相師有功,除了跟去的督將等武官,此時候在外面的幾乎都是文官。即便身在雨中,甚至可以說人人都精神昂揚。誰不想在大丞相面前獻殷勤?況且正因為這決定性的一戰,可以說為將來平定天下走出了最有致勝作用的一步。這個時候的大丞相,在所有人心裡已經超過了皇帝元寶炬。這是個敏感的問題,但它又是事實。
元寶炬的心情是忐忑的,與百官們的興奮心情正相反。他本來在帳中就坐立不安,盼著宇文泰快回來,又有點怕他回來。心裡翻來覆去糾結得太厲害,後來他終於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帳幄。跟著的宦官們沒想到皇帝已經走到雨中去了,還來不及為皇帝打傘。
「陛下且慢行。」宦官略有尖細的聲音低呼。
元寶炬充耳不聞,他也根本沒感覺到連綿秋雨已經打濕了他的衣裳,他徑直往前走去。
「來了!來了!」百官俟立之處騷動起來,帶著興奮的低吼聲也變得越來越高。
似乎並沒有誰留意到皇帝已經走出帳幄,正在走到他們面前來。
果然,元寶炬看到遠遠的一隊人馬已經急馳而來,速度非常快。不一會兒他就看清楚那為首的人果然就是身著盔甲的大丞相宇文泰。等他看清楚,便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更堅定地在雨幕中迎著馬上的宇文泰走去。
這時剛剛拿了傘來的宦官還未追上來,便看到皇帝已經走遠了,而且他也看清楚了皇帝正是迎著凱旋而歸的大丞相宇文泰走去的,宦官沒敢再追上去。
宇文泰策馬而來,遠遠就看到了百官爭相伸頸相望的場面,然後一眼看到皇帝元寶炬冕冠、冕服竟也沐雨步行而來。宇文泰心裡大驚,急忙下馬。他身後的幾個督將也紛紛跟著下馬。
宇文泰解下佩劍回身遞給他身後跟上來的於謹,然後迅速轉過身來大步迎上皇帝。
元寶炬駐足笑道,「孤****盼丞相歸來,今日才相見,孤心裡甚是欣慰。」
宇文泰先拜稽首。大丞相如此謙恭,其他的人在一猶疑之後也就都或先或后地紛紛照做了。
元寶炬躬身親手扶起宇文泰,微笑著仔細端詳他。
宇文泰被元寶炬扶著站起身來,眉頭微蹙,似乎有些痛心。「臣失儀。至尊不該為了臣如此不愛惜聖體。」
「無妨,無妨,」元寶炬笑道,「見丞相而心喜。」
這時拿傘的宦官追上來,分別給皇帝和大丞相打傘以遮雨。
皇帝和大丞相在雨中慢步相攜而歸。
百官也跟在後面,後面的氣氛非常熱烈。
「陛下,臣不敢忝居有功,祭祀、宴飲,能免則免吧。」宇文泰略扶著皇帝,一邊回道。郊迎的這一整套規矩若是都行下來確是繁瑣。
「這如何使得?」元寶炬停下來愕然盯著宇文泰,他心裡有一絲不安,「丞相是要讓孤心中不安嗎?」
「陛下雖有好生之德,但百姓尚在饑饉之中。」宇文泰淡淡提醒他。
「好。就依丞相。」元寶炬笑道,他笑得有點不太自然。好像是只有大丞相惦記生民,他這個皇帝心裡卻根本沒惦記。元寶炬已經攜了宇文泰的手,「那丞相就與孤同輦而歸。」
「臣不敢僭越。」宇文泰堅辭。
「丞相於社稷有大功。」元寶炬也力勸。
「臣微有尺寸之功,全賴陛下天恩,臣不敢貪天之功。」宇文泰仍舊辭謝。
「孤有話想和丞相私下裡說。」元寶炬仍執著宇文泰的手不肯放開。他眸子里黯淡下來,似乎別有一番沉重。
宇文泰一頓,沉默了,這次他沒有再堅持拒絕。
御輦緩慢地行入歸程。這時外面的雨下大了,在輦中可以聽到嘩啦作響的大雨聲,但御輦中溫暖又舒適。氣氛卻有點怪異,輦中只有元寶炬和宇文泰君臣兩個人。
「丞相……」元寶炬猶豫著開了口。
「是,臣在。」宇文泰不知道皇帝要說什麼,但他能感覺到不尋常。
「孤想在秦州的麥積崖修一窟寺。」元寶炬忽然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陛下!」宇文泰一驚,失聲一呼,抬頭看著元寶炬。
「關中連年饑饉,如此天災是上天對孤為君無德的懲罰,不該讓兆庶生民為孤受苦。」元寶炬說的像是真的,又不像是真的。「孤本與皇位無份,多虧大丞相力保。孤倒是想著能與世無爭,做個清靜無為的凡人就最好了。」不知怎麼,他忽然脫口道,「那是廢后乙弗氏最心嚮往之的地方。」他像是夢囈一般。
提到乙弗氏,宇文泰心裡也跟著震動了一下。他已經把這個人忘了,如果不是元寶炬提起,他可能再也不會想起來。此刻聽他提起月娥,他所能記起的似乎全是羊舜華的影子。在他心裡,乙弗氏的存在對他來說,本身就是為了讓他能在現實中親近他心裡最摯愛的那個人。
彌俄突,他心裡一下子跳出這個名字。那時他還是個嬰兒,白白胖胖,生得清秀異常。只是這個男嬰有種冰肌玉骨的清冷感,這讓他在宇文泰心裡格外不同。他和他的嫡子陀羅尼一比,更顯得一個為承祧之穩重,一個不染凡世塵俗之清狂。他突然很想見見他。
「陛下是要棄國棄家嗎?」宇文泰盯著元寶炬面無表情地問道,讓人辨不出來他是喜是怒。
「棄國棄家」這個詞很容易讓人先想到元修。再想到元修的下場,元寶炬心裡驟然一冷,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真的一走了之,那宇文泰必定落了逐君之污名。先弒君,再逐君,既便如宇文泰權傾大魏,能真的不懼天下之非議嗎?
「陛下曾對臣說,期望有一日能回洛陽拜謁祖陵。」宇文泰的聲音緩和了一些。
元寶炬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丞相何意?」
「臣想事奉陛下一同去舊都祭祀宗廟,拜謁祖陵。」宇文泰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幾乎毫不可聞的暖意。
元寶炬明白他的意思。他胸中巨痛起來。他離開先祖的舊都,追隨先帝元修到了關中,另開基業,其中多少辛酸,誰能知道?也許當時是一意孤行了,也許當時考慮太淺顯,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才是分裂社稷的罪人,因為他沒有阻止住元修。而為了這個荒唐的西逃,元修自己送了命,更是付出了大魏社稷分裂的巨大代價。
他繼元修之後做了大魏的天子,總覺得是名不正而言不順的。他棄了祖先選定的舊都,棄了表示續統和承祧的宗廟。而且他知道有朝一日他身故了,也會遠離一代一代大魏君主聚集在一起的陵寢,最終只能安魂遠離洛陽的關中。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還有他被迫休棄的愛妻乙弗月娥。每當想到她,再回憶那時分離一幕,他的心就會痛到像抽緊了一樣。
天佑大魏,大丞相宇文泰收回了舊都,宗廟、陵寢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就算是他失去了月娥,總算是在這一刻得到了心靈的補償。
元寶炬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所有的一切都在熱淚中傾瀉而下。
鄴都,一直都是極好的天氣。晴朗,涼爽,沒有了夏天的躁熱,有種秋天特有的素凈感。魏宮中,居於椒房殿的皇后高遠君已經差不多適應了入宮后的生活。這難得的格外愜意的秋日更讓她覺得舒適。但是她的心情卻沒有辦法舒暢。因為她的兄長大將軍高澄繼潼關之敗后,再一次兵敗沙苑,而且聽說還是負傷而歸。
她與長兄的兄妹情比不上她與二兄高洋的感情。但她也深知現在的高氏,大兄高澄是個重要的人,非常重要。未來高氏權柄全都掌握在他手中。為此,她也關心勝敗,她也關心長兄。
秋日明亮的暖陽照進椒房殿,高遠君在有點失神的狀態中忽然一眼看到宮婢們已經服侍皇帝元善見穿好了素白袍服。皇帝幾乎夜夜都宿於皇后的椒房殿,宮裡人都以為皇帝對新皇后很滿意。
高遠君也感念皇帝的寵遇,但是私下裡又總覺得哪裡有些彆扭。她也不能確切地明白究竟是哪裡不對,可就是覺得這樣****夜夜廝守在一起的夫君還是好像距離她有點遠。他的笑有點淡,他的心有點琢磨不透。
那素白色讓高遠君心裡一沉。她迅速調整好了心緒,慢慢走到元善見身邊,擺擺手讓宮婢退下去,她親手為夫君整理衣飾。同時不由自主地抬頭打量夫君,這是有些失儀的,但又是她不能自已的。
她的夫君是姿儀極美的少年郎。和她的大兄高澄不同,元善見之美沒有高澄那麼驚心動魄,不像高澄那麼耀人眼目,他給人的感覺更像是極品美玉,難得,雖也不易親近,可是那種溫潤的感覺又會讓人覺得你已經親近到了。
「這些事不用皇後去做。」元善見並沒有看高遠君,他的眼睛平視前方,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地方,但他的語氣卻是放低了的輕柔。
「我與主上是夫妻,服侍夫君是應該的。」高遠君也低聲回答了他,還是不捨得不看。又像是無意中問了一句,「夫君今日怎麼穿得這麼隆重?」
元善見聽她這麼說,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袍,隨口道,「孟秋之月,日在翼,涼風至,白露降,衣白衣,服白玉,不過是應個景兒而已。」說完,他倒有點認真地瞧著高遠君,眸子里微微有些笑意,問道,「怎麼,皇后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