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第203章 兩強相爭必有一失(三)
高澄也顯然是把侯景說的那一番道理聽進心裡去了。他明白宇文泰玩再多花樣都是因為他不得不速戰速決。這是宇文泰最致命的根本原因。既便內線作戰,敵方是勞師遠襲,但從此時西魏的國力來講,就是東魏拖得起,西魏也拖不起。宇文泰再幫作姿態,也難掩其心急如焚。
高澄當然也是想速戰速決的。他和宇文泰不同,他並不是被迫的。但是他確實想趁這個近在咫尺的機會一舉活捉宇文泰,以雪前恥。然後直搗長安,一統兩魏,建不世之功業。
如果說先紮營,安定下來,再審時度勢,無非就是等待。事一蹉跎,結果難以預料。戰勢瞬息萬變,宇文黑獺又為人詭詐,以後的事真是沒有實足的把握,不如在這時能掌控時早做決定。
因為誰都不能保證,等待就一定會有讓人滿意的結果?而所謂的審時度勢又不過是各種假設,各種分析,其實這樣的審時度勢做多了,反倒容易讓人手足無措,更難拿主意。既然已經知道宇文泰就在眼前了,為什麼還要等?為什麼不能速速決斷?
陳元康見高澄和高敖曹都心思活動了,他雖不以為然,但當著侯景的面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公然駁斥他,不然將帥陣前失和,對東魏軍是極大的不利。剛想著要怎麼找個機會私下委婉勸解大將軍,便聽到高澄的聲音。
「司徒說的不錯。」高澄欣然讚許,他對侯景很少有這種語調。高澄調轉馬來,看看侯和,「就依司徒所說,擇時不如撞時,武衛將軍侯和為先鋒,入渭曲與西寇決戰。」
「末將願隨武衛將軍之後,遵大將軍之命,與宇文黑獺決戰。」高敖曹也精神百倍地道。
陳元康聽了把暗裡想著要說的話都壓了下去。這時他要是再表示不同意見,就是徒亂人意了。不但沒好處,反倒容易生隙。
侯景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都沒說。
如果侯和為先鋒,那侯景必然會關照兒子。用侯和為先鋒等於把侯景也用上了。
所謂先鋒,不過是探虛實,這樣後面的高敖曹、高澄才能知己知彼,保萬無一失。陳元康心裡認為大將軍的安排堪稱妙極。侯景就算是有什麼心思也不能先害了自己兒子。
侯和又不敢違命,看看父親,非常不解,又看看大將軍高澄,也只得領命。
高敖曹自然沒有意見。
唯有侯景,心裡恨意重重。心裡暗罵高澄,鮮卑小兒奸詐。
侯和往遠處眺望,忽見一隊西魏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蘆葦深草之外的沙草地上。人並不多,竟然是向著他們這邊踽踽而來的。這隊西魏軍已經行至眼前,侯和一眼認出來,那個最前面,距離他們最近的將軍,居然就是西魏大丞相宇文泰。
宇文泰親冒弓矢而來,這又是什麼意思?
不用侯和說,高澄及他身側的陳元康、高敖曹也都看到了宇文泰。宇文泰的出現證實了他們的猜測,西魏軍果然就埋伏在渭曲,只待敵來。高澄那一雙綠眸子里冷意森森,殺氣已經透出。
「大將軍果然重諾守信,黑獺已擺開陣勢,只等大將軍來。」宇文泰在馬上向對面的高澄大聲道。宇文泰只說完這話,這一隊西魏軍就已經調轉馬頭,又向渭水邊去了。
一開始,那一小隊西魏軍還算是從容不迫,但後來就完全是縱馬急馳。
高澄見了宇文泰的面豈能放過?下令立刻速速追擊。侯和自然不敢不聽從將命,他身為先鋒只得一馬當先帶人追去。高澄自己也放馬狂追,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自己親手生擒宇文泰。陳元康也顧不上再想別的,只能是跟在世子後面一路狂追。倒是高敖曹還能冷靜,帶著大隊人馬一邊向前一邊極注意地觀察周圍形勢。反倒是侯景最能沉得住氣,看兒子急馳而去沖向渭曲,自己還能安心殿後。
陣勢頓時亂起來了,滿是驕躁之心的東魏軍如同他們的主帥一樣,急匆匆地沖向渭河邊,個個都想砍殺西賊立下戰功。如果能生擒或殺死西魏的將軍、督將,那更是無可言喻的功勞。更有人想著自己是不是有運氣能擒殺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這時東魏軍人人貪功冒進,他們都和主帥一樣,志在必得,向著蘆葦荒草中,也可能是他們想象中的西魏軍衝殺而去。
然而身為先鋒的武衛將軍侯和一衝入蘆葦荒草中就變傻了。哪裡有他們想象中的西魏軍?根本就沒有人。明明親眼看著宇文黑獺奔此而來,但此時就是不見其蹤影。
可是已經晚了,這時不明情勢的東魏軍不可阻擋地一波接一波衝上來,全都深深陷入葦草不能自拔,還哪裡用西魏軍來,自己就被自己絆住,滾作一團早亂了陣勢。
侯和命人向陣隊後面傳話,速速給大將軍高澄報信,此處並不見西魏軍,且葦深草密,鐵騎難行,不可再往前來。
高澄接到消息與高敖曹兵分兩路分向東、西,繼續搜捕追擊西魏軍。這個時候的東魏軍已經像是中了瘋魔,瘋狂搜尋、追逐與他們玩起我藏你追遊戲的西魏軍來。
高敖曹那一路不但要搜尋河邊的葦草叢,還要留意茂密的棗林。其實葦草叢的確是藏著西魏伏兵的。藏在葦草中的是李弼所帶人馬,而藏在棗林中的是驃騎將軍趙貴。
此時天色已暗黑,高敖曹更不敢大意。行至葦草叢時,更時時停下觀望,行進極慢。偏偏這時原本寂靜的渭河邊上突然鼓聲大作,震天而響,頓時打破了原本的寂靜。而這突如其來的巨響把東魏鐵騎的戰馬驚得嘶鳴不矣,又因為天黑不辨地勢,向著葦草叢中就沖了過去。
前面的馬陷入泥淖不能自拔,後面的不知情,又跟上來,頓時亂作一團。馬上將士紛紛墜落。而這時西魏軍李弼所部持弓箭衝出,喊殺聲震天,流矢落如疾雨。東魏軍死傷大半,其後還未陷入泥淖者立刻調轉而去。棗林中伺機等待的西魏驃騎將軍趙貴率軍殺來,與大都督李弼形成合圍,將東魏軍團團圍住。
且說大將軍高澄,和高敖曹一樣,向西而去,眼前儘是蘆葦荒草。只是這時天已黑透,本來就對地勢不熟悉,只看到遠處發亮的地方,知道那是渭河。可是沒想到的是渭河邊的葦草叢底全是淤泥.
如果是兵士徒步慢行,多加小心,倒也還好。偏偏是騎兵,又是心中急切想活捉宇文黑獺,所以更疏忽了地勢、地形。可是等到前面的騎兵一衝入葦草叢中發現不妙,後面的事就基本和高敖曹所遇到的完全一樣了。
高澄是順著一縷亮光追去的。毫無疑問,那必是西魏軍無疑。在高澄心裡已經把它想作了宇文泰。但是他絕沒有想到,他的坐騎居然陷入了爛泥中而不能拔蹄。
這時的東魏軍兩邊遇到的情況完全相同,都是形勢大亂。只有最先沖入葦草的先鋒侯和部反倒這時無人問津了。也難怪,西魏兵少,當然是集中力量,直擊東魏軍主力,顧不上侯和。
濮陽郡公司徒侯景就是在這個時候把兒子武衛將軍侯和從葦草叢中帶出來的。清點人馬,倒還剩餘不少。
侯景和侯和當然也都聽到了兩邊殺聲震天。但這個時候究竟是先救高敖曹還是先救大將軍高澄?或者是救還是不救大將軍高澄?
侯和突然問道,「若是世子有失,高王是否會怨恨大人?」
侯和不是什麼聰明人,但是這個忽如其來的提問卻真的提醒了他的父親侯景。如果東魏損失慘重,那麼宇文泰這麼會捉住機會的人豈不是更將勢做大?侯景是覺得,比起高王來,宇文泰更不好相處,甚至軟硬兼施皆無效。他要讓宇文泰知道,現在能平衡他和高王勢力的人正是侯景。他要讓誰強就會強,讓誰弱就會弱,既便是衡器,他也是舉足輕重的銅權木衡,不是無足輕重的小小黍累。不明白這一點,那誰會明白他的價值呢?
這一仗看來,東魏是輸定了,但若是再輸得慘些,對他也沒什麼太大好處。將來他還要倚仗高王勢力坐定河南。最要緊的一點,這個時候高澄小兒不能死。如果這個時候高澄死了,他和高王就在無形之中有了隔閡。而這種隔閡一旦有了就怎麼都消除不了了,那他豈不被動?
高澄馬陷泥淖不能自拔,陳元康看世子還在揮鞭狠抽馬股,這時那一縷光亮越來越近,覺得不妙,便先下馬勸道,「請世子下馬,臣一定保世子衝出重圍。此時天黑,地勢看不清楚,可速速與武衛將軍、司徒和大都督合兵一處,明日再戰。」
高澄也知道陳元康的建議是對的。可是他非常不甘心。一腔雄心壯志而來,又與宇文泰約好渭北一戰,可是如今連宇文泰的影子都找不到,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陷入泥淖。再看自己的東魏軍和原先埋伏好的西魏軍,已經渾戰一團,分不清你我。宇文黑獺,並未排兵布陣與他正大光明決戰,就這麼隱藏形體,伺機而上,完全不講陣法,無異於流寇突襲,這都不能論之為使詐,簡直就是無賴之極。
「長猷兄,附近還有多少兵馬?你可看得清楚?」高澄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坐騎,沒從馬上下來。
聽大將軍的意思是誓死不休,陳元康略一沉思,這時已亂作一團,如果非要合兵再戰,可能會是更大的損失。凡事事緩則圓,心裡想著還是要勸高澄不可急躁。
陳元康正想勸,忽然在黑暗裡看到了很亮的光距離越來越近了。這正是引得東魏軍追擊的那一縷亮光。不管怎麼說,一定是敵非友。如果這個時候有敵來襲,高澄高坐馬上,目標過於明顯。而且這馬已經泥足深入,還要它何用?陳元康立刻大喝道,「世子快下馬!」他想,如果能護著世子趁亂趁黑出了這葦草叢,總能再找到一匹馬,然後再去找大都督高敖曹。
高澄也看到那越來越近的亮光。可是晚了,還未等他下馬,忽然葦草叢猛地被撥開,一隊西魏軍已經到了眼前。而為首者就是車騎將軍於謹。那亮光來自於跟著他的幾個提燈軍士。
並不是因為光太亮了,是因為夜實在太黑。
於謹趁著亮光仔細地看清楚了,他卻並未急切上前。恭敬地以軍禮相見,還是沉著、穩重地道,「天命有所歸,大將軍不順時應勢,乃至今日之敗。謹以大丞相之命,請大將軍往長安謁見天子,以正統序。如有冒犯之處,望大將軍多多見諒。」
高澄此時反倒不好再從馬上下來。他居高臨下地瞧著於謹,冷靜地聽他說這一番話。雖然在這同時他心裡仍然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敗了嗎?他真的要落入敵手了嗎?
陳元康暗中掃視左右。剛才看不清楚,現在趁亮光看到其實混戰中的兩魏軍士還是我多彼少。而對方不過是剛才佔了熟知地勢並且早先埋伏的優勢,又是突襲。陳元康又把這片葦草叢仔細看了一遍,何處生路,何處死地記在心中。然後便暗中伸手去摸腰間的箭壺。
「汝是我手下的敗軍之將,安敢如此?」高澄怒問道。「宇文黑獺裂社稷、分天下,皆為一己之私,如今竟然妄稱正統,何其可笑也?!」
於謹見高澄滿面怒意,依這位紈絝世子的脾氣,當然不會束手被擒,於是他握緊了手中的劍,向高澄步步逼近而來。
「于思敬看箭!」陳元康忽然大喝一聲把於謹的注意力轉移過來。於謹看到陳元康已經是張弓搭箭對著自己。
陳元康使足了力氣拉滿弓一箭射來。
於謹急忙閃身一躲。
可是他錯了,陳元康要射的不是他,而是軍士手裡提的燈。一盞燈應聲而滅。「世子快下馬!」陳元康一邊瞄準了第二盞燈一邊頭也不回地向高澄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