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第201章 兩強相爭必有一失(一)
西魏諸督將都存心想趁這個難得的機會見識見識這個東魏的世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
等到酒宴開始,宇文泰立刻吩咐人去將濮陽郡公、司徒侯景請來。
不一刻,果然有兩個軍士將東魏的濮陽郡公、司徒侯景送進了中軍大帳。這位東魏重臣這時像是被押進來的,可見在此地處境不佳。侯景看起來神情有點憔悴,包括大將軍高澄在內的東魏將帥都看得清楚。侯景進來沒看宇文泰一眼,立刻便用眼睛找到了大將軍高澄。
侯景急趨上前,面有慚色道,「萬景有負大將軍之託,還要連累大將軍,深知有罪,望大將軍重重責罰。」
說是請罪,其實話說得不實。高澄是東魏主帥,都已經被他拖累進了西魏軍的軍營,這時連高澄自己都難保自身,更別提責罰別人。陳元康本來就覺得事情有詐,這時更覺得不對,死死盯著侯景。
高澄看看侯景,又抬頭看向宇文泰。宇文泰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高澄起身親自將侯景扶起來,肅然道,「司徒何出此言?司徒為社稷偏勞,我又豈能只顧自身?」
高澄的神情看起來像是真的不以為有假,真心認為侯景是盡了力的,他也是真心想救他出去。
當下在高澄另一側為侯景設席安坐。
宇文泰在上笑道,「雖為社稷之爭,在座諸公卻無東、西之分。今日一聚終如大魏社稷終將一統。來日再戰只為一朝之齊聚廟堂時能如今日,並不為私忿械鬥。宇文黑獺心向大魏社稷,以坦誠之心待座上諸公皆如知己,絕無東、西之見。絕無不實不言,來日方長,諸公請拭目以待。」說罷舉觴看向高澄。
聽他這一番話說的看似坦誠而有胸懷,但以己為尊之意已經是不言而喻。高澄直身而起,舉觴回其敬意道,「澄與大丞相心意同出一轍。天下分久必合,社稷之一統如大勢所趨。不以一己之私慾加之於天下,不以天下之萬民奉之於一人,社稷之一統方能天下安定,兆庶安居,不負先祖所創基業之艱辛,唯願大丞相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高澄說罷舉觴而飲。
當下酬酢往來,氣氛更熱烈起來。這時車騎將軍於謹至高澄席前而拜,舉觴上壽,敬曰,「謹與大將軍洛陽一別再無消息,今日又相見,實屬不敢奢望之事突至眼前。如今聽聞大將軍掌一國之權柄,行雷霆之鐵腕,想必國勢強盛之日就在眼前,謹深為敬服。」於謹說著舉觴致意。
高澄看於謹談笑間極為坦然,聽他說完話,方才慢吞吞拿起面前玉觴笑道,「我與思敬兄,刀劍相見時方始相識,只可惜此後再無機會深交,可惜,可惜。」高澄連說兩個「可惜」,也不解釋,先飲酒。
刀劍相見,指的是舊都洛陽時的往事。於謹調任閣內大都督入洛陽任職,得了孝武帝元修器重,給元修出了主意西出長安。就在洛陽魏宮苑囿中的雲壇殿前,於謹曾和高澄刀劍相向。只是此後於謹奉孝武帝西出關中,魏分東、西,此後於謹和高澄自然也就再沒有機會相交。
於謹笑道,「大將軍若久在長安,自然有機會深交。」
高澄不理不睬地飲罷,方又向於謹笑道,「當日思敬兄首倡,才有出帝西就。如今又是思敬兄一馬當先,從長安殺回洛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豈不可惜?」說罷也不管於謹面色略有尷尬,忽然笑道,「如此飲酒甚是無趣,思敬兄劍術不俗,可舞劍助興,如何?」
這時陳元康、侯景、侯和三個人都很緊張地盯著於謹,於謹環顧,便笑道,「這有何難?大將軍有命,謹不敢辭。」說罷起身喚軍士拿寶劍來,又將玉觴遞給軍士,告罪謙辭幾句便舞起來。
高澄笑意盈盈地看著於謹,侯景起身過來,裝作勸飲,面上看似極欣賞地觀看於謹舞劍,私下向高澄低語道,「大將軍為三軍之帥也,何必做這深入虎穴之事?宇文黑獺奸詐,恐對大將軍不利。」
高澄仍看著於謹舞劍,並不側目地笑道,「我為郡公而來,郡公倒不領情?」
侯景低語道,「若是為了臣而有損大將軍,倒不如以臣之性命換大將軍相安無事。大將軍真不該入潼關,黑獺兵力、糧草皆不足,實是深懼大將軍,並不敢一戰。若是大將軍在關外圍守,黑獺不日必退兵而走。」
高澄沒說話。
侯景見他忽然無語,又收了笑而無表情的樣子,這讓他突然想起了世子的父親、心機極深的高王。他心頭一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演過了。
就在侯景心中不定時,高澄忽然道,「郡公以身犯險,真有所值也。」這是說他入潼關、進敵營,總算是沒白來一回。可侯景這時已經完全不敢肯定這位大將軍的心思,也只能是唯唯諾諾地應付。
高澄卻已經把他拋在一邊又滿面笑意地看於謹舞劍。只有陳元康一直神色緊張,生怕於謹玩一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整個宴上宇文泰一直微笑少語,既便說幾句話也是完全與戰事無關。高澄倒也並不心急,一樣多看少開口。
直到夜色深沉,宇文泰命撤宴,這才起身慢步至高澄席前,看著他也起身來,與高澄並頭低語道,「見澄弟一面實屬不易,明日若是一別,又不知何日才能再見,我心裡實在不舍,弟今日便與我同榻抵足而眠如何?」
高澄抬頭看他一眼,見他目中甚是殷切相盼,知道他有話要私下裡說,便道,「大丞相盛情,澄不敢辭也。」
宇文泰微微點了點頭,一顆心落地的樣子,沒再說話。
侯景倒是極留意地看到了這一幕。
陳元康趁人不注意才近前來向高澄低語道,「世子豈可與那宇文黑獺同卧一帳中?」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長猷兄不必擔心……」高澄剛剛勸慰了他一句,話未說完見剛剛走開的宇文泰忽然又走過來,便只好打住不說。
「澄弟想必勞累了,你我即刻便去安寢可好?」宇文泰笑問道,看他樣子是要攜高澄一同離席。
西魏諸督將目送大丞相和這位大將軍一同離去,便忍不住在背後私下議論。
趙貴看著高澄背影,向李弼等人笑道,「大將軍看思敬兄舞劍時興緻勃勃,不知道其身手如何?」
這個問題立刻引起了李弼等人的好奇,但除了趙貴,其餘者皆不是此種活潑人,也並沒有人接著打趣。倒是於謹也看著高澄的背影,悵然道,「諸公見笑,謹實乃大將軍手下敗將矣。」
諸督將立刻安靜了,看著那背影與大丞相一同遠去。都以為這位世子大將軍是個紈絝,並沒有想到身為先鋒的北雍州刺史、車騎將軍於謹居然還是他的手下敗將。
陳元康遠遠追隨在宇文泰和高澄之後。而侯景、侯和父子目送他們直至消失方才相對視一眼。
宇文泰的寢帳並不大,裡面陳設得極其簡單,不過是一榻一幾而已。那張榻也不算大,要真是睡兩個人,還真有點勉強。奇怪的是那張矮几上連一份文牘都沒有,只擺著一卷《老子》,像是剛才還讀過的樣子。地上設坐席,旁邊卻連個可依靠的憑几都沒有。
高澄心裡不以為然,不知道這位掌一國之權柄的重臣怎麼能受得了如此簡陋的生活。或者,他心裡突然一動,也許他平日根本就不住在這兒。可是當他拾起那一卷《老子》,又清晰地感覺到那竹簡上還帶著他的體溫。趁著帳內還算是明亮的燈光,高澄索性用心研讀起《老子》來。這書他雖讀過,但也只是泛泛而已。
宇文泰看高澄已經坐在几案前專心致志地讀起書來,專註得像是旁若無人,他不禁心裡暗自覺得有點好笑。他仔細打量著高澄。他衣冠整齊,一絲不亂,緋色襦、荼色裙,燈光映著他美到無懈可擊的側顏,比美貌女郎還讓人心動。他安靜時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樣子。
「澄弟。」宇文泰也過來坐在他對面。這邊並未設筵席,他一點不講究地席地而坐。
高澄聽到喚聲抬起頭來。注意到宇文泰已經卸盔去甲,穿著黑絹單衫,雖未露肩,領口卻很隨意地敞著,露出結實的胸肌,還有胸肌上密密叢生的毛髮。高澄看宇文泰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放下手裡的書,「想不到姑父還好道?當日於謹將軍入洛陽,出帝任其為閣內大都督,甚是器重。後來出帝好道,想必也是因為常親近於謹,於謹又受姑父影響頗好道家的緣故吧?」
「有暇時讀此書倒也頗有感慨。」宇文泰悵然慨嘆道,「若有社稷一統的一日,我情願回洛陽,隱居翠雲峰上,批註《老子》,以了餘生。」
聽他的語氣,甚是心嚮往之,這倒是高澄沒想到的。「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他也脫口吟道,心裡也悵然莫名。你爭我奪,爭來奪去,誰知道最後會是怎麼樣的結果?也許結果到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局外人。那今日之事又是為誰作嫁?
兩個人各懷心事地沉默了一瞬。
倒還是高澄先醒來。宇文泰看他用修長的手指將那一卷《老子》輕輕拂到几案的邊緣,不知為什麼,覺得他這個默默無聲的動作特別像個孩子,讓人不能不心動。
「這麼說,姑父在潼關里倒還有閑暇的時候?」高澄別有深意地問道。
「無非是苦中作樂,也不過是自尋其樂。」宇文泰目光灼灼地盯著高澄。
高澄心裡完全洞悉宇文泰的心思,面上毫不作色,矜持著問道,「澄不知姑父究竟有何苦?」他算是有意給他一個台階下。
「澄弟真不知道嗎?」宇文泰的身子隔著几案微微向前探上來,距離高澄更近了。
「姑父如今就是廢了元寶炬自立,別人也無話可說。」高澄語氣輕柔卻語出驚人。
「澄弟欲使我居爐火上耶?」宇文泰也微笑道。
「既便不廢主自立,如今也是政出自相府,姑父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高澄垂眸,一邊口中應付,一邊心裡暗自思量宇文泰的真意。
宇文泰看到他又長又密的睫毛護著那一雙綠眸,真是美到讓人心驚。他的睫毛在燈光下閃爍著淡淡的金色。他忽然一聲喟然長嘆,「山節藻梲何謂也?天子失其宗廟也不過是階下之囚,更何況是我宇文黑獺?有朝一日失其權柄,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下場。」
這話聽起來既殘忍又傷感。不知他為何忽然如此情緒低落,憑直覺高澄不認為他是個會頹然到此的人。高澄抬起眸子,看到宇文泰也正瞧著他,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不動不聲色地問道,「姑父留我在此不是為了說這個吧?」
兩個人相對視,都在心裡揣摩著對方此刻真正的想法。
「明日澄弟就回去了,大將軍是要我出關一戰嗎?」宇文泰問道。
「姑父不認為當如此嗎?」高澄反問道。「是姑父先起釁端,既然姑父敢赴陝州取倉粟,又俘我陝州刺史及八千將士,就該想到有今日。任何得到都是要有付出的,姑父不這麼認為嗎?」高澄侃侃而談。
「若是我現在告訴澄弟我已經後悔,澄弟會如何?澄弟也知道關中連年饑饉,難道澄弟就忍心看著生民人相至食,而無惻隱之心?」宇文泰痛心疾首地問道。他的語氣略有些激烈,但能看得出來他也在極力忍耐。
高澄用一雙漂亮的綠眼睛看著他,像是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可這又與我何干?是姑父錯在先,難道要讓我來承擔?社稷不分裂,便都是大魏生民,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子自然也有護佑黎庶之責。可既然不以天子為天子,不以社稷為社稷,在困頓窮途時才來求告,不是有點悔之晚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