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第199章 司徒公遊說入潼關(五)
「大將軍好計策!」高敖曹突然擊案讚賞。
高澄不著急,不催促,一動不動地只用一雙綠眸子盯著侯景,手裡竟還拿著那柄摺扇。因為摺扇遮其半面,侯景根本看不出來他此時神情,更無法猜測他的心思。而且這樣讓他那一雙綠眸子更是目光灼灼,侯景幾乎不敢直視。
侯景早就想過,這件事其實他比誰都上心。宇文泰若是一時得勢,長驅直入,佔了河南要地,牢牢把控住河南控制權,且不說這對鄴城是極大的威脅,西魏將形成統一天下之勢,就是對他自己來說也是極大的威脅。
侯景為豫州刺史,在河南經營多年,卻一朝失其地於宇文泰,自己就成了無所依恃之人。如此一來,不但在東魏他的份量變輕,就是在宇文泰眼裡也沒了價值。所以他必須要靠高王,甚至是靠世子,把河南之地收歸東魏,這樣他這個豫州刺史才不是有名無實。
既然如此,索性話說得漂亮點。侯景直身長跪,向高澄肅然道,「社稷有危,高王和世子能如此看重於臣,臣感激不盡。願效微薄之力為社稷盡忠,為高王和世子效勞,既便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高澄沒想到侯景這麼痛痛快快地就答應了,一時都有點不敢相信。原以為侯景必不願去見宇文泰,他的底線是想讓侯景入潼關探探宇文泰的虛實,然後侯景回來,他再做決定是否要在潼關一戰。沒到侯景真就立意入關,想把宇文泰誘出關來一戰。其實這樣也好,只要宇文泰一出關,潼關之險也不能庇護他。
「司徒公真是識大體。」高澄放下手裡的扇子,終於露出面目,向侯景笑道。
侯和看一眼父親,又看看高澄,心裡不是味道。
一直都沒說一句話的陳元康卻眉頭緊鎖。
到了晚上,連下了幾日夜的雨終於漸漸止歇了。雨後初晴,一輪下弦月安靜地掛在夜幕中。夜深了,東魏軍營中也慢慢安靜下來。大將軍高澄的寢帳外,一個人影月下徘徊了一會兒功夫,時不時地停下眺望著寢帳。最終他還是決意提步向寢帳走去,守在大將軍帳外的軍士們並沒有攔阻他。
陳元康進了寢帳。這寢帳並不十分的大,而且十分得不講究。一邊是几案,上面堆著書冊、文牘,堆積如山,雜亂無章。一邊是一張床榻,連床帳都沒有,就是大將軍高澄安寢之處。
陳元康進來的時候,高澄正斜倚在榻上執卷細讀。聽到有人進來,將目光從書上移開,向門口看來。
看到是陳元康,高澄並不意外,他的寢帳當然也不是誰都可以任意闖入的。放下手裡的《六韜》,但還是斜倚在榻上沒動,看著陳元康走到面前。他穿著黑色中衣,這樣看起來其實他並不是那種十分削瘦的類型。頭髮散開,隨意地披拂在肩背上。黑衣黑髮,襯得皮膚雪白,綠眸子更顯奇異。
「大將軍還沒有安寢嗎?」陳元康一向不會這麼沒話找話。
「子惠不敢安寢,特意等著長猷兄。」高澄知道他有話說,乾脆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世子不該讓侯司徒去遊說宇文黑獺。」既然這樣,陳元康也就不必再顧忌,索性直言。
「長猷兄怕什麼?」高澄這時方坐直了身子,又用手指了指一側,示意陳元康坐下說話。
「世子何必急於和黑獺一戰?」陳元康只說了一句,看著高澄。他話沒往深處說。今天中軍大帳里議事他一語未發,並沒有公開對大將軍提出反對意見。因為看出來大將軍是志在必得的,知道他心裡急切。
「長猷兄有話直說。」高澄知道陳元康必有一番道理,看著他問道。
「世子,宇文黑獺是深有城府的人,這次卻肯冒險而來,說明他已深處困境之中,急於決戰的應該是宇文黑獺。世子正宜目光放長遠,又何必著急?世子只須候在此處,讓慕容紹宗也按兵不動,過些日子,宇文黑獺心裡自然是重負重重。等到麥秋,其民自應飢死,宇文黑獺便更是深入絕境,到時候西寇是自取其死,又何用世子動手?」陳元康分析得條理清楚,這是明擺著的道理,他相信大將軍不會不明白。
「長猷兄,這話你說過,可是任其自取其死,又怎能及得生擒之、手刃之其痛快?」陳元康再有道理,奈何高澄卻是另一種想法,他心裡也一樣是信心滿滿,不想靠時間來消耗宇文泰的實力再任其自生自滅。
「那世子也不該相信侯景。」陳元康痛心道。
「我並不相信侯景。」高澄坦言道,「難道長猷兄有什麼事瞞著我?」他目光銳利起來,瞧著陳元康。
「臣只是知道侯景對世子不懷好意。」陳元康忍了忍還是沒有把侯景以前幾番加害世子的事說出來。世子的脾氣他了解,若真是知道了侯景幾次對他動手,想置他於死地,還能再耐得住性子對侯景裝得若無其事嗎?
既然侯景入潼關遊說宇文泰的事已是定局,世子在這個時候知道了一些過往的真相,和侯景加深了矛盾,在這個關鍵時刻,豈不是把侯景往宇文泰一邊推?這樣對世子是大大的不利。
陳元康知道,宇文泰比世子成熟老練。世子一腔熱血求戰,宇文泰卻能謀定後動地等著世子出紕漏。所以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引得世子大發脾氣才好。不然整個東魏軍都要受影響。
「長猷兄,侯景就是去了潼關也不敢如何,除非他想有國不返,有家不回。但客居長安之苦他心裡豈能不明白,他比出帝又如何?他是聰明人,不會做這樣必然會後悔的事。我只看他如何說服宇文黑獺出關一戰。」高澄反過來勸慰陳元康。
「世子一定不能讓其子侯和隨行。」事到如今陳元康也只能出這個主意以作為拾遺補缺了。
「長猷兄,你在意侯和,侯景可未必在意這個兒子。」高澄笑了,帶著點又好氣又好笑的意味。
宇文泰在關內營中的中軍大帳和於謹、李弼等人議事的時候,聽進來稟報的軍士說東魏司徒、豫州刺史、濮陽郡公侯景請入關一見,一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侯景是個惜身惜命的人,怎麼會貿然行此下策請求入潼關相見呢?
諸督將看宇文泰沉思不語,也都不敢多說話,齊齊看著丞相等下文。宇文泰則想,如果侯景不是胸有成竹,那就一定是被迫無奈。由此可知,多半是高澄迫侯景來探虛實。這倒是個可利用的機會。
候在關外的侯景輕騎簡從,等了很長時間,才見一隊西魏軍出來,為首者看起來眼熟,仔細一辨侯景認出此人。這人正是如今的西魏車騎將軍於謹。大魏天裂之前,於謹曾調任洛陽,做過閣內大都督,當時很得出帝元修的器重,侯景自然不會不認識他。
「濮陽郡公大駕光臨,丞相在中軍大帳恭候,郡公請先入關。」於謹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出關看到侯景只帶數人,在潼關之外徘徊,察其神情,立刻就在心裡判斷出侯景並不是情願來的,很可能就和大丞相宇文泰想的一樣,是被高澄強迫來的。
侯景忍不住嗤笑,頗有點自嘲的意味。他也看出來於謹客氣歸客氣,但沒有一點下官該有的恭敬。於謹的態度就是宇文泰的態度,想必入了關見到宇文泰情景也好不到哪兒去。
「勞煩將軍帶我去見丞相」侯景也沒有多餘的話。他也知道沒必要和於謹爭長論短,等見到宇文泰再說。
於謹自然也不多話,引著侯景往裡面走。
侯景坐在馬上四面環顧,心裡慨嘆,宇文黑獺真是得天獨厚。他和高歡、高澄父子費盡心機算計了賀拔岳的性命,就是為了剪除關中之患,歸之於己。不想卻讓宇文泰漁者得利。
此後借著得了賀拔岳之餘勢,又能誘先帝元修西就,從此成就今日局面。再看自己,在高歡、高澄父子的餘威之下,戰戰兢兢,難舒其志。高王也就算了,畢竟平定四方以立朝綱,天下皆知其威。可是如今連高澄小兒對他都是一副家富勢足,頤指氣使之態,就讓他實在心中不平了。
為了兩人爭河南,他竟然要被夾在中間為難。被高澄這個鮮卑小兒推出來,又要去看宇文泰的臉色。想到這兒,侯景心裡忽然一動。高澄和宇文泰兩人相爭,都是為了河南諸郡的控制權。為何要爭河南控制權?不就是因為東、西早晚大戰,勢歸一統?誰若控制了河南,就能控制東西之間往來的通路,糧道,才能有至勝的把握。如果真是如此,那不管是高澄還是宇文泰,都應當對他奉若上賓,畢竟他在河南經營多年,根基很深。那怎麼會是他去看別人臉色呢?應該是別人看他的臉色。
想到這兒,侯景的心思突然興奮起來了。
中軍大帳里,宇文泰安坐在上,李弼、趙貴等人隨侍在側。宇文泰心裡雖不能完全清楚侯景來意,但他也大概明白是高澄命其來探虛實。他倒很想利用這個機會把李弼所獻之策來誘導高澄,如果能讓高澄解了潼關之圍,導向高澄到他事先選定的決戰地點一戰,那他就穩操勝券了。
侯景入潼關,進了西魏軍大營。於謹知道這位濮陽郡公是個心思精明,城府陰險的人,所以一路上他也沉默不言,以免言多必失。也不敢讓侯景停下來在營中四處遊走,以免他見微知著,看出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來。
侯景入西魏軍營中一路走一路看到刀槍劍戟鋥亮,糧草堆積如山,他禁不住暗笑,心裡也更有把握了。於謹將他引入中軍大帳,侯景一眼便看到宇文泰高踞上座,他也不計較,倒是先一揖。
侯景心裡其實是有點驚訝的。他也許久沒見到宇文泰了,上次見面那還是數年前的事,那時宇文泰剛剛入主關中,正是血氣方剛時。故然有霸氣,但形之於外,又有些勉強,還沒有權臣威儀。這次再見,閱人無數的侯景一眼就看出這位西魏真正的權臣已經有了爐火純青的老到,是和高歡一樣形諸於成,施人於威卻無形的老謀深算之人了。要說這一點,世子高澄真的落了下風。
宇文泰看侯景作揖一拜,貌似恭敬,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倒還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想想侯景為人,其實也在情理之中。他不作計較,笑道,「郡公,別來無恙?」
侯景也笑道,「大丞相別來無恙?」
「大丞相」這稱呼一出口,宇文泰心裡更明白了。
「實在是想不到,我與公還有相見的一日。」宇文泰看人給侯景設座,侯景並不推讓公然端坐,「公遠道而來,又是這樣的情勢,相見實屬不易,今日黑獺與公盡述別後情誼可好?」宇文言笑晏晏。
「好,好,好。」侯景也不反對,連聲贊道。聽宇文泰的意思是只談私情,不想談戰事。如果宇文泰不著急,那他也不著急。
李弼等人原本面目嚴肅,侍立在側。宇文泰收了笑,左右吩咐眾督將和濮陽郡公見禮。眾督將聽從大丞相吩咐,持禮恭敬,侯景更明白宇文泰此時掌一國之權柄的威儀。親眼所見,心裡又是百般滋味。
見主公和這位早就聞其聲名的濮陽郡公一晚上笑語不斷,酒喝了無數,於謹、趙貴、李弼等眾督將冷眼旁觀,仔細聆聽,說的不過是前塵往事而已,幾乎句句玩笑,沒句正經話。一直到夜深,這累人累心的宴飲才算是告一段落。
侯景起身告辭,「丞相軍務繁忙,此時暢敘離情已實屬難得,不敢過於盡興,況且也不相宜,不如就此告辭,望丞相保重,日後再相見。」
「郡公一路走好。」宇文泰也起身笑道,「日後相見不知又是何時。」他竟起身與侯景連袂而出,似乎是要送侯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