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第193章 北邙山古墓遇幻境(一)
「如果當初我留在洛陽,你我今日是否還是兄弟?」宇文泰已是汗透重衣,但他體力漸漸已經不支,只是仍然不肯放手,拼盡全力抵禦著高澄的腕力。宇文泰盡最大的努力站穩了身子,同時握緊了手中的劍,「看來大將軍真是恨我入骨,必置我於死地方后快。」他語氣里有一絲傷感。
「丞相亦如是,難道不是數次想要殺了子惠?又何必這麼感時傷事?」高澄見決絕不下,突然撤劍,宇文泰身一閃,向前衝過來,好不容易才穩住。而高澄沒有給他反攻的機會,這次又是主動先一劍刺來。攻勢之凌厲,恨不得直取宇文泰性命。口中卻很平靜地道,「我並不恨丞相,如果當初丞相留在洛陽,你我必不以今日為了局。」
宇文泰更是不敢大意,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候,就是真的抵不住了也必須得挺得住。於是揮劍迎上,又是劍刃相較。黑暗裡兩個人各自使全力與對方相較力氣。因為距離近,借著明亮的月光,都能看清楚對方的臉。宇文泰看著高澄如綠寶石般的美眸在月光下邪魅重重,好像還含著笑意地在盯著他。看似非常有把握,已經把他性命收入囊中一般。
高澄心裡其實已經知道宇文泰漸漸不支,便感覺有了勝他的把握。只是想到宇文泰剛才提起洛陽舊事,再忽然又想起了在建康初識,宇文泰也曾救過他性命。後來正是他引他入洛陽朝堂,才有了後來宇文泰的平步青雲。
在最關鍵的時刻正是他幫宇文泰衝破了洛陽的重重羈絆助他返回關中。再後來,上天對宇文泰施予了最大的慷慨,將人人眼中都垂涎的關中重地交到了宇文泰手中。宇文泰才從大行台賀拔岳座下的一個小小部將抓住機會順時而動,應勢而上,把賀拔岳遺留的關中所部全收入自己囊中。他在高歡、侯景、侯莫陳悅、曹泥等多少人的爭鬥和虎視眈眈中恰好找到了自己的時機,以他的聰明和優勢得到了他當時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
把關隴收入自己手中,這不只是宇文泰自己能夠順天應人。瞻望過往,甚至也可以說正是高澄自己,一步一步把宇文泰培養成了現在他最大的一個強勁對手。
「子惠與黑獺兄自然還是兄弟,不會改變。難道兄長不想再同我回鄴城去侍奉父王?這可是兄長親口應允過的。難道是兄長心口不一,心裡早就想著踞關中而和我父王分庭抗禮?」高澄說著更是腕上再加力,他已經傾注全力必定要在這個難得的機會殺了宇文泰。
宇文泰漸漸敵不住高澄力大,慢慢敗下來。雖然用盡了全力對付高澄,因為傾盡全力而額上青筋暴跳,額角滿是密密的汗珠,但口中卻不肯退讓,費力道「早晚必相見,究竟是叔王著急,還是澄弟著急……」
宇文泰話音還未落,並沒說完,高澄卻已經趁其不備一腳向著宇文泰踹過來,而宇文泰居然和高澄的心思完全相同,也幾乎同時同施此招。兩個人不但同時,還不約而同都用了實足實的力氣。
兩個人都是有殺心的。
距離之近,躲無可躲,而且都以為自己是出了奇招,能讓對方料不所及,但卻都沒有料到對方也會算計自己。兩個人都被對方狠狠踢中倒了下去,手中的劍也全都甩落不知在何處。
兩個人倒地后又都同時從緩坡上滾落。對於高澄和宇文泰來說,這都是要置對方於死地的一腳,也是自己所承受的致命的一腳。
分明記得邙山其實無山,可是卻好像從萬丈懸崖跌落一般,身體疾疾而下。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連續不斷地滾動,想停卻停不下來。接著身子下面一空,再下來就不是滾落的感覺了,是墜落,突然直墜。不知身體去向何方,一定是深不見底之處,因為身體很久沒有依託。四周一片漆黑,似乎連天地都不再存在了。這種墜落感毫無疑問地會讓人心裡無比恐懼。
同時在墜落中的高澄和宇文泰,又同時都想到,命已休矣。
這個墜落的過程好長,高澄心裡先是恐懼至極,他從來不曾想到本來是為了雪潼關之恥而來,抓住宇文泰是志在必得的事,但現在看來,他居然要命喪於此。如果說此刻已經接近生命的終點,恐懼之後是否有所憂慮?
萬念俱灰之下憂心忡忡,眼前七疊八橫的人影重複在一起,晃動不止。悲戚怒罵如所親見的情景就在眼前,只是他還來不及一一細思,突然又覺得身子不知何時變輕了。不再是那種急墜直下的感覺,好像被什麼東西托著,他是在在空中飄浮。
如同一片羽毛似的,高澄輕飄飄地落地了,而不是重重的摔落,這讓他驚訝極了。從地上起身,四顧瞻望,不知身在何處,四周還是漆黑一片。眼睛如同不存在一樣,什麼都看不到,連剛才天上的圓月和繁星都沒有了。黑得讓人覺得睜著眼睛很難受。黑得讓人覺得好像到了天地未開、混沌之初時。高澄情不自禁地移動腳步,可又不知道向何處去。而且他也不知道前面會不會又是溝壑或高牆,只得一邊小心挪步,一邊伸出手來向前摸索,簡直就像是盲人一般。
周圍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並且被一種透徹肌骨的陰冷所包裹著,讓人會聯想到幽冥地府。忽然想起來,不知道宇文黑獺被他踢中那一腳后滾落到何處去了?他急於想知道他身在何處,怎麼樣才能再回到邙山上去。先找到陳元康和侯和,等援軍來了再生擒宇文黑獺,這就是他不顧一切親率輕騎到洛陽來的目的。
想到這兒似乎恐懼和失落以及萬念俱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莫名間心裡充滿壯志雄心驅使下的激情四溢以及一種興奮感。然後便在漆黑而不可視之中再摸索著往一個方向走去。總能找到盡頭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慢慢產生了一種感覺,他身邊有人。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有人從自己身邊經過時那種帶過的微風。而且從他身邊經過的人還不止一個,像是整齊有序、雁次而來。聽不到步履聲聲,卻能在意識里清晰地感覺到步伐的節奏。那節奏不急不慢,又沉穩有力,讓他想起大典入宮時百官的進行。
不知道這段路有多長。因為什麼都看不到,總感覺很長很長。但意外總是在一瞬間就發生了。當眼前再次赫然一亮時高澄閉目蹙眉把頭側向一邊,這樣都會讓他覺得光亮太刺目了。其實不是因為光源有多明亮,是因為在黑暗裡的時間太長太長了。
「高王……」一個略有尖細的聲音傳入高澄耳中。這聲音像是從幽深冰冷的地穴里傳來的,不帶一點溫度,但這聲音又近得就好像是在對著他耳語。
高澄聽到這聲音立刻強忍著刺目的光線睜開眼睛,他四面環顧,但並未見他父親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影子。那麼這聲音又是叫誰。他又定下心來再仔細瞧了瞧現在的所在。
這是一座高大幽深的殿宇,有門無窗,沒有一點陽光,照亮這大殿的光源也不知道在哪裡,並沒有點燈。這光是綠色的,怪異而冰冷。大殿的入口、出口都不知道在哪裡,只看到兩邊有側門,但那兩個或許不應該叫做「門」,像是洞穴的通道。往裡面看,重重白紗簾幕遮著後殿的情景,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大殿里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但是高澄四處打量時才發現,這殿里有不少的宦官模樣的人。而距離他最近的一個幾乎就站在他兩步之外,那個宦官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幽綠的光照著那宦官面色慘白。他身後的那些宦官們也都和他一樣面無人色。他們全都穿著黑衣,戴著黑色的漆紗籠冠。
「爾等何人?此是何處?」高澄已經覺得不對,但還能勉強鎮定著問道。他的手往腰間摸索的時候撲了個空,才想起來劍早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高王殿下出入禁宮如入自家,連主上都要看殿下臉色行事,怎麼反倒問起吾等內侍來?按照殿下吩咐,主上全都照做了,此刻主上就在裡面等高王殿下進去。等到了日子,吾等便要改稱殿下為陛下,如侍奉舊主一樣服侍陛下。」那個宦官說著又往前來,高澄竟看不出來他有走路的痕迹,像是飄到他面前的。而這宦官說話的時候口中冷氣陣陣直呼於他面前。
高澄猛然才明白過來,這宦官是在叫他「高王殿下」,頓時心裡大驚,厲聲喝問道,「我父王呢?!」他撲上來提那宦官的衣領,誰知道卻撲了個空。那個宦官卻好似就立於原地並未動過。
「殿下太心急了,等進去見了主上自然就明白了。」說著那些宦官便退了下去。
高澄一是急怒,再還是身不由己,竟也跟著往那重重白紗簾幕後去了。
宇文泰被高澄一腳狠狠踢來,頓時身上巨痛,覺得是被他踢中了要害,想不到今日命休矣。他身不由己倒地便覺得自己順著邙山的緩坡滾落下去,口中想喚於謹、李弼等人,但卻怎麼用力也喊不出聲音來。還沒等一刻又突然覺得像是從懸崖墜落下來,立刻又是天眩地轉,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麥積崖遭遇地動山搖的那次,心頭突生懼意,脫口呼道,「賢妻!」
話音未落,又是身上巨痛。這一次是因為重重著陸,感覺自己就像是某一物件,被拋落在地了。頭暈之際眼前卻是金光一片,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耳朵里聽到的似乎有聲聲將出口而未出口的驚嘆,能感覺到有許多的人在。這裡究竟是何處?
宇文泰慢慢睜開眼睛,從地上站起身來。他頓時眼前一亮,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古樸莊重,再仔細看果然是有許多人,都是著朝服的官員,正齊集一處全都奇怪地盯著他。而上面的御座上一人頭戴通天冠,穿著皂色袍,腰下七尺斬蛇劍也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宇文泰猛然想起來,這些人都是前代衣冠,這裡又是何處?
「汝是何人?竟敢擅闖宣室?」不知是誰的聲音向著宇文泰一聲大喝。
「住口!」那戴通天冠,佩斬蛇劍的人站起身來,向座下諸臣喝道。又滿面笑意地向著宇文泰走來,「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此代公之謂也。代公不必多禮,若論後世之長遠,吾不如代公也。汝與朕皆是一樣的人,朕不敢受代公之禮也。」
宇文泰聽到他說的這些話完全如在雲霧中,不知所以,也笑問道,「宇文黑獺不敢失禮,陛下何人也?」他已經看出來這殿內的古怪,索性大膽一問。
那戴通天冠、佩斬蛇劍的人卻笑而不答。宇文泰看著他笑著從御座走下來,卻看不到他走到他面前。他與那前代天子和前朝官員之間隔著空曠的大殿怎麼都接近不了。
高澄轉過白紗幕,後面還是種幽綠的冷光,但比剛才更暗了。突然看到這同樣空空如也的後殿在深處的陰影里坐著一個人。剛剛先他進來的那些宦官卻都不見了。不是讓他來見主上嗎?那坐著的人白袍、散發,微微低著頭,發披其面。他似乎也是聽到有人進來了,便抬起頭來。
那人長發拂面,面容半遮半露,面上凄慘,怨氣重重。慘白的面頰上深紅色的血跡非常明顯。眼窩、口鼻處都有鮮血不停地滲出,直滴落在雪白的衣袍上,這情景血腥可怖。而更讓高澄大大驚異的是,那個人居然就是皇帝元善見!
「高王,汝也來了?最終還是逃不脫。」元善見的聲音陰冷,聽起來像是有氣無力,如同快氣絕之人。
「你……」高澄大驚失色,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元善見。他又怎麼會變成這樣?這究竟是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