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第182章 終不棄夫婦再相逢(三)
禿突佳雖是草原上長大的,原該憨直一些,但是他生來伶俐精明,又在長安住了這麼久,自然知道若是真心與西魏一起征伐東魏,真以為其中有利可圖,以西魏的衰弱國力,還不知道柔然究竟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見到利益,純屬是為西魏所用,就算是有利可圖也是火中取栗的事,不值太多了。
這麼算起來,真是遠遠不如他汗父阿那瑰的左右逢源之道。但是眼前剛談妥和親,自然不能立刻就說不好。
「弟也不捨得乍然離開兄長。」禿突佳並不接宇文泰的話,又玩起撒嬌弄痴的把戲來,笑道,「等到立后大典,弟一定親送姊妹來長安,不等見到外甥就不回柔然,自然有的是機會與兄長多多親近。」
禿突佳的話聽起來是隨口說的玩笑話,但是話里的意思很深,宇文泰倒是心裡稍覺意外。沒想到這個柔然世子年紀雖小,在長安的日子也淺,倒把心機深沉卻面上裝無辜那一套玩得爐火純青。
禿突佳的意思既表示,不但要柔然公主做大魏皇后,還要得大魏皇帝的寵盛,並且要為大魏皇帝誕育嫡子……
再往下的話連宇文泰想到都心裡一寒。若是真有一日,柔然部重兵壓境,請立有其血脈的皇子為太子,那時皇帝元寶炬處境又如何?大魏天下會是誰的天下?這個天生心機精明的柔然世子若是在大魏為官,又是外戚,豈不炙手可熱?大魏會不會成了他的天下?他本身又是柔然未來的可汗,到時候大魏、柔然合二為一,誰還能敵得過他?
真到那時候,別說自己沒有立身之處,就是大魏社稷也在無形中消弭。兩魏斗得你死我活,最後竟然要便宜坐中取利的柔然,那豈不是可笑?
「若真如此,一大喜也。」宇文泰開懷大笑,但暗中已想到,等禿突佳離去便請皇帝早立太子。此時不細究禿突佳的話,若是挑明了,後面的事反倒不好再做。
禿突佳心裡也暗想,這個西魏的大丞相心思太深,並不好相交。他忽然想起在蒲坂見過的另一位「兄長」,東魏的大將軍高澄。那位渤海王世子畢竟年輕,而且看起來縱情任性,也許反倒沒有這位大丞相這麼難纏。倒不如趁著東、西相較之機,能去鄴城看看,自己也學學汗父的謀略,坐壁上觀以取餘利。要是太過真心,只懂得執此一面,早晚自己也要被這個大丞相算計了。
禿突佳想到此,便要探探虛實,問道,「兄長剛才說要與我汗父共同征伐東寇,這麼說兄長是想趁勝再東征嗎?」
宇文泰這時不肯再說實話,含糊笑道,「是有此意,對郡公和世子自然不會隱瞞。只是世子也看到了,國中饑饉,只怕一時半刻還不能遂願。當前還是立后大典要緊。」
禿突佳倒也知道西魏如今是國貧民弱,想必宇文泰這次說的是實話。當然他心裡也明白,對於柔然部來說,此時他趕緊回去,然後儘快送嫁來長安,讓立后大典順順利利地完成,這才是第一要緊之事。若真是他的姊妹成了大魏皇后,將來再生育大魏太子,那時好處數不勝數,豈是現在侵佔邊塞這點小利所能比擬的?
一想到這兒,禿突佳雄心萬丈,便恨不得立刻飛回本部草原。笑道,「兄長說的對,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更何況再見就是眼前。兄長且在長安等我,弟一定儘快送姊妹來。」
宇文泰也覺得這個世子過於精明,不便再多說話,以免言多有失,便也告辭。
眼看著禿突佳就要縱馬而去,卻見他忽然又勒住了馬轉過身來。
宇文泰心裡一緊,不知道他又要生什麼事。
禿突佳向他笑道,「弟還有一事不放心。」
宇文泰鎮定自若道,「兄弟之間,但講無妨。」
禿突佳笑道,「弟在長安,多得長公主、大丞相夫人照顧。夫人臨危不懼時最讓弟感佩。只是不知為何夫人忽然棄大丞相而去。弟只盼兄長速速將長嫂接回,勿要失了如此賢妻。不然弟也為兄長深感其憾。」
宇文泰沒說話,以禮致謝。然後眼看著柔然世子帶著他的護衛、僕從飛馳而去了。
宇文泰看著這一大群柔然人風馳電掣而去,漸至天邊,然後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消失,他心裡竟漸次沉重,他的心境好像被禿突佳的話無情地拉回了現實。禿突佳不說不表示他真的不知道長公主元玉英離去的真相。而他卻用「不知為何」幾個字把宇文泰和元玉英之間因他而造成的問題推得乾乾淨淨。
禿突佳走了,略帶悔意,長公主元玉英是他在長安唯一覺得想起來會有愧意的人。宇文泰知道,難題留給了他,他又必須去解決。可是他真的能把那個冷傲而倔強的妻子勸回來嗎?
戰事暫息,和親談妥,長安也漸漸歸於平靜。
過了幾日,把都中的事安排停當,宇文泰帶著驃騎將軍趙貴和幾個軍士微服出了長安。輕騎簡從,又都是慣於徵戰騎射的人,數百里路程一日即到。雖然因為心急不耐,早早而來,但是畢竟路途不近,等到了秦州已經是天色漸暗,日已黃昏。
宇文泰在夕陽的金色餘輝中看著連綿不絕的山脈直到山與天的相接處。在黃昏時已經分辨不出山的綠色和天的藍色,但是讓他忽發奇想,不知道那遠處的山上是不是觸手可及雲端?在那裡是不是能夠步上天梯直到雲中宮殿?
而他眼前只是這連綿山脈中的一座山峰,這山峰拔地而起,直上雲霄,甚是陡峭險峻。宇文泰抬頭仰視,崖壁直上直下,在暮色四合之中他隱約看到高高的崖壁上鑲嵌著一尊大佛。借著將墜的金烏,大佛身上遍灑光輝,好像是天降的神尊。宇文泰定定地仰視著佛像,大佛距離雖遠,但慈眉善目,目中溫和微有笑意的樣子宛如就在眼前。雖是石刻,又雕於絕壁之上,但卻有衣袂漂浮之感,讓人覺得臨風若舉,不能不在心裡有所感悟。雖然跟著宇文泰的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士卒,並無虔誠信徒,在家居士,但此刻心有感念,全都無聲參奉,心裡默念佛號。
過了一刻,趙貴看宇文泰收回眺望的目光,盯著攀在絕壁上如懸在空中的木梯細瞧,便問道,「主公是要此刻就上山嗎?」他心裡不是沒有擔心,天黑路險,若是萬一有什麼意外,想都不敢想後果會如何。
宇文泰已經是拿定了主意,吩咐道,「元貴,汝等就在山下夜宿,我自己上山。」說完似無意般低頭瞟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袴褶及兩襠鎧。想了想,自己動手脫卸兩襠鎧,身後一個軍士立刻上來服侍他,並將丞相脫下來的鎧甲收好。
趙貴知道他是怕登山行動不便,看著丞相已經分明是心急不耐的樣子,就更是擔心了。可是宇文泰的脾氣他也知道,定然是攔不住他等到明日天亮。還不如趁著夕陽未落盡時,天尚不算黑,有餘光可借,還安全些。況且這樣夫妻相會的事,別人是無可替代的。
宇文泰吩咐完了隻身一人便向山腳下走去,趙貴看著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樹叢中便吩咐軍士點篝火。今夜註定是一夜無眠了。想想丞相一個人在夜色中登山,難免會提心弔膽。
秦州,對於宇文泰來說是個刻骨銘心的地方。秦州治所上邽,當初秦州刺史侯莫陳悅就是將稱雄關中的大行台賀拔岳誘入上邽,然後膽大包天地殺死了賀拔岳。宇文泰立意為大行台報仇,滅了侯莫陳悅,又平定了欲投奔大丞相高歡的靈州刺史曹泥。但不管怎麼說,最終在這場爭奪關中控制權的爭霸中還是他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秦嶺,古已有之,橫亘在華夏起源之地,其何所來,又何所往?古往今來,有多少關於秦嶺的典故?古稱南山,天下之大阻,天下之大險。崤函之固,閱盡春秋列國爭戰的烽煙。北邙嵯峨,六朝以來多少帝王將相埋骨於此?終南幽深,更有商於古道、道教祖庭。宇文泰眼前這直入雲霄的奇特山峰名麥積,也是秦州境內秦嶺一脈上的一座山峰。
十六國時羌人姚氏所建的後秦便已經在此開窟造寺,從那之後開鑿窟寺便一直相沿直至今日。麥積如孤峰崛起,被群峰環抱,遠看起來確實是奇之所奇,險之所險。此時天色漸暗,宇文泰順著掛在峭壁上的木梯登山,他本是膽大卻謹慎的人,不會莽撞行事,因此步步艱難,不一會兒就已是汗透衣衫。
從山下看的時候只是驚嘆,還不覺什麼,等到親身登臨時才發現木梯又高又陡,也不知是因為拾階而上越來越高的緣故,還是山風漸起的原因,只覺得足下木梯竟微微搖晃。
宇文泰此時登臨已至半山,真正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行程一半,這時無論想上想下都一樣要費一番功夫,不是山腳下剛剛起步時,能進退如我。但他如何肯退,就是再艱險也只願知難而上。
慢慢地木梯不再是只有一條路,有了不同的分支,延伸向不同的窟寺。宇文泰向上仰視,看到上面不遠的地方有個憑台,木梯可以通上去,想必是供登臨的人暫時休息用的。他憑欄遠眺,此處就已經看到山勢錯落、古松飛流,想想古往今來曾經多少繁華,又都煙消雲散,真是心裡無限感慨。此處就已經是風景極佳,若是到了上邊更高處的憑台觀景,想必能更勝一籌。
宇文泰正想再更進一步,忽然覺得足下木梯開始微微搖晃。只是這時搖晃與剛才感覺不同。剛才的搖晃更多的只是自己的一種心理錯覺,而現在這種搖晃似是木梯被人砍伐,這讓他頓生警惕之心。難道真會有人在此時伐梯謀害?真要如此,那人自己必然也會摔落山澗。
宇文泰握緊了木梯護欄,眼睛盯向崖壁,但崖壁上沒有任何一處可倚持。即便雜草叢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了一個人的重量,就算崖壁上也有可下足登踏之處,若真是木梯斷了,僅靠這些荒草和岩石間的罅隙又如何能存身?更何況還是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就在宇文泰定心思量的時候,木梯果然劇烈搖晃起來,似乎馬上就會斷掉。這時宇文泰福至心靈,突然想到,趁著木梯未斷時通過木梯到了上面不遠處的憑台才可以暫安。
木梯舞動似狂蛇,接著是山巒崩摧,山崖搖搖欲墜。宇文泰拋卻一切雜念,向著面前唯一的生路狂奔而去。但既便在生死一刻,他心中也不曾有哪怕一點點的悔意。
原來並不是有人作亂,是地動突發。
篝火燃盡,軍士有幾人因為一路疲勞已是昏昏欲睡。原本已萬籟俱寂,趙貴立於灰燼邊,顧不上春夜尚寒,又是在山中,心中暗想不知道宇文泰可登上山去,可到了窟寺,是否見到了長公主、丞相夫人。
忽然覺得腳下震動搖晃,接著便站立不穩,再遠眺麥積山,似乎整座山都已是搖搖欲墜,行將欲倒。趙貴大驚之下立刻想到若是麥積山塌陷,宇文泰必定殞命山谷,到時候就是屍骸無存,再往下的後果真的是想也不敢想了。
軍士震驚,趙貴已經不顧一切地拔腳便跑,向著遠處的麥積山奔去,無論如何他也要找到宇文泰。
軍士大呼「將軍」,趙貴都充耳不聞。幾個軍士也立刻起身拔步便追。
麥積山快要到山頂處的絕壁上有一窟寺,這是麥積山上最高處的窟寺。長公主元玉英在這裡奉佛修行已達數月之久。自從離開長安,離開丞相府,甚至是拋下了兒子陀羅尼,一開始只帶一兩婢子,到後來南喬找來,主僕數人一直寓居於此窟寺中。
晨鐘暮鼓,頌經修持,她以為她此後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