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第177章 治貪瀆世子身受杖(二)
牛車在大將軍府門口緩緩停下來。崔季舒看了一眼與他對面而坐的高澄,就好像在熟睡中一般,一動未動,渾然不覺車已停下來。這一路上高澄都沒說話,幾乎一直都在假寐中。崔季舒知道他累極了,但也知道他是睡不著的。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剛才回大將軍府的路上雷聲隆隆,下了一陣瓢潑大雨。雨勢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大雨已住,夜色中的鄴城安靜極了。皓月當空,連牛車中也顯得不那麼黑暗了。
崔季舒看著他對面的高澄。月光勾勒出他面頰幾乎堪為完美的輪廓,讓人不得不嘆為觀止。他一動不動,顯得那麼安靜,睡著的他沉穩得不像是這個年齡的男子。
「告訴季倫,做事要快,在父王回鄴城之前就要把事辦好。」看似熟睡中的高澄忽然說了這一句,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黯啞、陰沉。
「郎主……」崔季舒立刻覺得頭都脹大了,不由便糾纏乞恩道,「事情太繁瑣、複雜,恐怕季倫一時半刻還做不完,要不然郎主就寬限……」崔季舒其實知道自己說的也是實話。
「你什麼時候學會和我討價還價了?」高澄睜開眼睛,接著坐直了身子,一雙幽綠的眸子在黑暗中盯著崔季舒,他的語氣里已經帶上對崔季舒的不滿。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那些倚老賣老的父王舊人那兒受委屈也就算了,現在連自己的心腹也要和他講條件。
聽他聲音越平靜崔季舒越害怕,只好回道,「是,聽郎主吩咐。」
「季倫忙不過來你就去幫他,跟他一起想辦法,這不是我該管的事。」高澄說了兩句又頓住了,可能覺得沒必要再對崔季舒發脾氣。
「是,臣一定和崔暹辦好郎主交待的事。」崔季舒也不敢再怠慢了。
「既往不咎,尉景的家產可以不抄沒。但是他所藏匿人口、田產一定要追回。事關國之賦稅,不可掉以輕心。先辦了尉景,以他為例,同罪者俱予給重罰,絕不容情。等父王回來一定會求主上赦尉景出獄,到時候若是這事沒辦完,恐怕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一定要在父王回鄴城之前辦好。」高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一點猶豫,絲毫沒有可商量的餘地。
崔季舒也知道,高澄最恨的就是尉景藏匿人口,吞沒田產。如果人人都學尉景,田產、人口都入私人囊中,必導致國無賦稅、無軍費,無可用之兵,長此以往也必然國將不國。
「那個元徽,大將軍打算怎麼辦?」崔季舒問道。
「元徽……」高澄想了想,「嚇唬嚇唬,家產是一定要抄沒的。差不多就放了吧。」
「是。」崔季舒也知道,元徽這樣的宗室,與天子甚是親近,也算是鄴城宗室首領了,其實甚是棘手,又不能真的殺了。當然,「嚇唬」的意思崔季舒也非常領會。估計元徽酒醒了,在獄中自己把自己也嚇唬得差不多了。
「還有司馬子如、孫騰他們,不妨坦誠曉以厲害,罷職削爵是免不了的了。告訴他們,官職爵位沒了不要緊,且待來日。」高澄又吩咐道。這就算是小懲大戒了,也是給了這些人一個警告。至於「且待來日」,可以是一種許諾,也可以是重新給予的機會。
崔季舒真是對世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雷聲止了,大雨停了,但是疏淡的細小雨絲一直沒有止住,淅淅瀝瀝下個不止。太原公高洋於細雨中一直立於大將軍府世子妃元仲華住的院落門外,從黃昏時到入夜。看著奴婢和太醫進進出出,從人來人往的熱鬧再到關門閉戶的安靜。
世子妃的心腹管事奴婢阿孌開始沒留意,她忙前忙后心裡只惦記著世子妃一個人。後來發現太原公高洋竟然一直守在院落門外,便請高洋到外面前廳休息,等候大將軍回來。高洋不肯,因見他面色陰沉不定,況且他一直守在門外又不肯進入院落裡面來,所以阿孌忙亂之中沒時間勸他,也只好由著他了。
高澄從外面進來,他並未注意到院門口的偏僻處還有一人。倒是高洋,一眼就看到了兄長。
「大兄!」高洋一個箭步攔在高澄前面。
突然出現的高洋把高澄嚇了一跳。高澄很快穩住心神,但抑止不住心裡的不痛快,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長嫂被那老婦為難的時候,為何奴婢們到處都找不到大兄?大兄在朝堂上的事不該讓長嫂在內宅替你受折辱。我若是大兄,此時必然要殺了那老婦!」高洋恨恨地道。
不知為什麼,高澄忽然覺得身上陰冷。他雖然不喜歡高洋出現在他府里的內宅,也不喜歡高洋接近元仲華,更不喜歡高洋這麼教訓他,但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你不是也眼看著長兄在昭台觀大殿中受折辱嗎?」高澄語氣平淡地反問了一句。
高洋一時有點聽不明白,兄長究竟是不是為那一日的事生了他的氣,但心存芥蒂是肯定的。
「大將軍要是怪我那日在昭台觀大殿里維護長兄不力,盡可以懲處。」高洋說著已經跪在高澄面前,伏地請罪。
高澄看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高洋,忍了又忍,終於走上來親手將他扶起來,「好啦,好啦,我都不記恨,你又何必?」他扶著高洋起來,拉著他的手仍然不肯放開,看著這個二弟都快長得和他一樣高了。「侯尼於,我教訓尉景是因為他一味只知道貪利貨賄,不尊父王不尊少主,他眼中沒有高氏。」他又著重問了一句,「你懂嗎?」簡直是語重心長。
高洋豈能不懂,心裡暗自覺得好笑,兄長真以為他是痴傻,但他表面上卻立刻回道,「大將軍做的不錯,侯尼於一定聽兄長吩咐。」高洋心裡也知道尉景這樣妄自尊大的人是絕不能容情的。在這一點上,他和長兄的利益是一致的,尉景這樣的蠹蟲是整個高氏的禍患。
「父王這些日子就快回來了,你也回去好好想想吧,我就不留你了。」高澄急於進去見元仲華,草草吩咐了幾句,就放開高洋往元仲華的院子走去。
高洋眼看著高澄的背影遠去。院落的門打開了,他走進去,那門又關上了。被隔絕的這個小小庭院中,是屬於高澄和元仲華兩個人的了。
月明星稀,東柏堂這一大片亭台樓閣在大將軍高澄一離開后就顯得格外的冷清、孤寂。天早就黑了,鳴鶴堂的窗戶還打開著。夜晚寒浸浸的冷風從窗戶吹進來,把素紗簾幕吹得飄來盪去,就像飄搖不定的人心。
身上一樣寒意重重,元玉儀仍然躺在那張大床上。這是他的書齋,她身邊還留著他的味道。其實她早就醒了,可是她不知道該去哪兒,該做什麼。她一直躺在大床上,身畔又冷又空,卻一動都不想動。他走了,一句話沒說,也不肯叫醒她就走了。
元玉儀翻了個身,腦子裡細細想著高澄走之前說過的話。「從前種種也不必拋開忘卻,卿之絕異我幸得之,於卿有恩之人我當謝之。只是有的人脾氣太大,連我都受不了。都是天子親眷,何分內外彼此?可嘆這人竟然不懂這個道理,非要一心與我作對。我就是有心放過他也沒有機會。」這幾句話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世子妃元仲華住的院落大半陷於夜的黑暗中。月光下院子里樹影斑駁,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房中燈光想必昏暗,此時在外面看來那一點燈光極柔弱,好像隨時都會滅掉。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情景讓高澄心裡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他盯著那一點燈光一步一步往那屋子走去。
廊下值守的奴婢看到世子忽然回來,忙不急地上來行禮,都覺得意外。在她們映像里,好像世子有些日子沒來了。這些日子世子甚至根本就不在府里。妾室們難免有怨聲,早傳世子有外婦,安置在外面不肯帶回府來。有沒有名份也就算了,但是這外婦顯然是奪了世子的寵,所以害她們都見不到夫君。所有這些話大概只有元仲華一人不知道。多虧了阿孌強把這些流言按下去,才能讓世子妃這院子里還那麼清靜。
高澄視而不見地上了台階,恰好阿孌出來,一見是郎主回來了,心裡方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世子妃呢?」高澄被阿孌迎進內寢,他一邊走一邊問道。他聲音有點顫,恍然發現,他真的好些日子沒來了。想到這兒他下意識地又抬起右手撫了撫腮邊,然後轉過身來對著阿孌,好像想問她什麼,但是話到口邊又變成了,「去取銅鏡來。」
「因為實在是找不到世子,是太原公送殿下回來的。殿下回來一直昏迷未醒。太醫來診治過,說殿下早產傷身還未調理好,身子虛得厲害,近日又總是情志不舒、鬱結於心,今日跪的時辰久了過分勞碌,都算在一起所以才昏迷不醒。服藥調理即可,直至痊癒。不過若是再這麼隔三差五地不加註意,往後天長日久恐怕就是帶病延年了。」
阿孌本來正長篇大論地給高澄講元仲華的病況,她語氣里不自覺地帶出一縷對高澄的不滿。以阿孌的立場,自然覺得世子妃本就早產傷身,世子不但不多加關愛,反倒還瞞著世子妃安置外婦,實在是有虧於夫君的責任。況且今天元仲華受罰又完全是因他之過。
誰知道阿孌忽然發現世子盯著她看,又說要找銅鏡,她一時不解。
高澄指了指右腮,她才看明白他右腮邊有一小片地方結著血痂,趕緊命人去取銅鏡來。
高澄就著奴婢捧著的銅鏡仔細瞧,雖然已經好了很多,但血痂並未完全脫落,還是有痕迹。他忽然嘆息了一聲。又問道,「世子妃呢?」
「太醫走了殿下醒了一會兒,不過剛才睡著了。」阿孌回道。心裡忽然很擔心世子會來而復去,所以很緊張地看著他。
高澄聽她說元仲華睡了,心裡便一輕。吩咐道,「都出去吧,我去看看她。」說完便自己往裡面帳幕後面的床榻處走去。
帳幕後面就是元仲華的床榻。本來以為必是床帳垂落,燈光昏黃,誰知道一進來裡面燈光明亮,比簾幕外面亮多了。高澄乍然進來都覺得有些刺目。等他的眼睛適應了,四下里一找,更發現床帳高高掛起,並未放下,他已經依稀看到元仲華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猶豫了一下才走過來,走到榻邊坐下。元仲華面向內側正躺著,因為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枕上烏髮如雲般散落,這讓他心裡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了撫她散在枕上的髮絲。
偏偏這個時候元仲華忽然動了動,然後轉過身來。她其實早就醒了,一聽到他的聲音,她所有的睡意全都被驅散得乾乾淨淨。赫然一轉身,清清楚楚地看到高澄就坐在她的床榻邊,簡直有種不敢相信的感覺。他距離她這麼近。好像很久很久沒這麼近看到過他了。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來潼關之戰前漳河邊送別的情景。本來在他西征之後****望君歸,哪知道後來又有這麼多的波折。
乍然四目相對,兩個人都一時說不出話來。元仲華無聲看著夫君,驀然之間雙目里蓄滿了淚,蓄滿了的淚洶湧而出,在面頰上肆意橫流。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高澄第一反映卻是下意識地抬手撫著右腮。忽然又見元仲華落淚,以為她是為了今日受的委屈,可是這事牽扯複雜,他一時無法對她承諾什麼,也覺得不必承諾。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做,她也應該懂他,信他。
高澄一邊為她拭淚,一邊忽然問道,「是子進送你回來的?」
元仲華卻沒想到他先問這個,剛想說什麼又被氣息嗆住了,咳了幾聲才答道,「找不到夫君,是太原公送妾回來的。」
高澄想起一直都和元玉儀在一起,府里奴婢們自然現在不知道東柏堂這個地方,所以阿孌才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