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第175章 公主泣代夫身受過(三)
木蘭坊,是東柏堂最西側的一處,現在是大將軍最寵愛的外婦元玉儀所居。
本來東柏堂就罕有人來,除了大將軍的心腹,不是誰都能登堂入室。偏於一隅的木蘭坊就更是清靜得多少日子都不會見到一個外人。服侍元玉儀的幾個奴婢從來沒見過這麼好靜的女郎。她可以一整日一個人坐著,一句話不說。請她用餐便用餐,請她安寢便安寢。如果沒有人去請,她彷彿連飢餓和睏倦都不知道。
庭院里種了許多難得的琪花瑤草。這都是元玉儀移居到木蘭坊之後崔季舒特意命人移植來的。這個季節滿庭芳華,元玉儀穿著單薄的素色紗襦裙,站在灑滿了陽光的庭院中。時至今日,每當一個人獨處在這木蘭坊的錦繡叢中,她還是依稀覺得往事如夢。
不錯,她是宗室旁枝落魄出身的庶女,在當時為後將軍的孫騰家做舞姬。自從她見到他,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了,連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傾國傾城的容顏;也許是因為他的不羈和霸氣;或者什麼都不因為。其實他不知道,早在後將軍孫騰把她敬獻給他之前,她早已經見過他好幾次了。在宮裡、在驃騎將軍宇文泰府里……可是他一次都不記得。
當他終於知道了她是誰的時候,她以為她從此以後可以附庸在他身邊。身為微賤之軀,她並沒有奢求,只想在他身邊。她本就一無所有,唯有對他的一腔真心。她以為他會在意她的真心,至少有一點點感動。但是,沒有。
不是他不會在乎,原來他在乎的是別人,是他的世子妃,真正的宗室公主,如今世子妃的親兄長更成了大魏皇帝。同為宗室之女,她與世子妃的距離有多麼遠?她可望而不可及。更讓她傷感絕望的是,她在他心裡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她那樣的位置。
既然如此,被犧牲掉就是難免的。世子任性,為了和世子妃治氣連自己的世子位都可以輸掉,更何況是她?最後歸罪於她也是必然的,出了改故,后將軍孫騰懼禍,所以她被孫騰趕出府去。因為在孫騰眼裡,她就是禍患,讓世子露了敗跡的禍患。
後來聽說他去了晉陽,他找過她嗎?她卻只能流落於洛陽街市。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忽然有人找到了她。卻不是她原來的主人孫騰將軍,也不是他,是濟北王元徽。她的命運總是不能由自己的。濟北王命人繼續教習她舞、樂。這是她從小到大唯一一直在做的事。濟北王待她很好,比以往任何的人都好。不讓她自稱奴婢。知道了她是宗室庶女出身,也沒有嫌棄過,還以她為女兒。也不知道輩份對不對,想想真是可笑。她什麼也不想問,知道到了時機濟北王一定會對她言明一切。
這個時機又等了許久。直到有一天她的「父親」告訴她,會讓她進宮給大將軍獻舞,讓她一定好好用心練習。到時候會看時機,把她贈於大將軍。她還是一件可以隨時被轉手贈送的禮物。濟北王告訴她,大將軍就是她從前服侍過的高侍中、渤海王世子。
說好不再為他動心了,但是她還是沒做到,只是她學會了掩飾自己。
濟北王很詳細地給她講了許多大將軍的事。皇帝和大將軍之間沒有可靠的人連結,總會有誤會,是皇帝知道她曾是大將軍喜歡的人,所以特別命人把她找回來,再贈送給大將軍,藉以示好。
而她要做的,就是儘力服侍好大將軍。大將軍身居高位,但也難免頗多煩惱,壓力重重,她要能讓他忘憂。然後,如果大將軍對皇帝和宗室有什麼不滿,她要學會不著痕迹地為皇帝和宗室說話。她自然有這個責任,她也只是宗室出身,更何況「父親」濟北王對她有救命之恩。如果沒有濟北王,她早就餓死街頭了。要是有必要,她就要把大將軍的舉動告訴濟北王。
她恍然大悟。但她不記得自己答應過濟北王什麼,只記得一件事:她終於又可以見到他了。她不要再是那個低賤的舞姬,低賤到連真心都一文不值。她也不希望他的身份是大將軍,是渤海王世子。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失望了,沒有從他的眼神看到一點點的驚喜,好像她就是尋常舞姬,他或許認識她,又或許不認識,而在他心裡這都沒有區別,是無關緊要的事。但是究竟他還是被皇帝和濟北王算準了心思,是他把她從他的弟弟太原公的府第裡帶走了。究竟有多少女郎為他誤了自己?連太原公夫人那樣美得天下都獨一無二的美人都不能免俗。他都全然不在意,他可能是沒有真心的吧。
但是她又猜錯了。他有。如果她還是過去的元玉儀,又會絕望了。他的世子妃明明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郎而已,偏偏就能擁有他的真心。為了他的世子妃,他甚至連妾室的身份都不想給她,她終究還是不會成為他的人。
她怨恨過元仲華嗎?還是該怨恨孫騰?怨恨元徽?留著怨恨有什麼用?她想要他,只想要他。她裝作不認識他,不希望他是大將軍,也不希望自己還是從前的元玉儀。
元玉儀被陽光照得身上暖暖的,舒服極了。她抬頭向遠處眺望,目光越過矮牆可以清楚地看到半遮半露的鳴鶴堂檐角。她知道此刻他就在鳴鶴堂。他究竟知道不知道她背後的一切呢?而實際上她並不為這個過於憂慮、擔心。
外面陽光正好,鳴鶴堂內卻透著一縷陰冷。
鳴鶴堂里十分明亮,懸在窗上的素紗將外面過於耀眼的陽光過濾得柔和了許多。裡面布置成了書齋的樣子,處處精緻、淡雅,不像是大將軍府里那麼金碧輝煌。滿壁的圖書,設著一張大床,床上並沒有斗帳,可坐可卧。這種大床是可供數人共坐。此刻大將軍高澄和他的心腹散騎常侍、中軍將軍陳元康正共坐於床上喁喁低語。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張用於床上的矮几。
「高王說大將軍過於心急。」陳元康把他回晉陽向大丞相高歡稟報太傅尉景這件事的過程和高澄細細交待了一遍。
坐在陳元康對面的高澄支肘於矮几上,用手撐著額角。陳元康只看到他束髮的小冠和微蹙的眉頭。他靜靜地等待高澄的吩咐。
高澄心裡卻疑惑了。懲貪瀆的事原本是他和父親高歡商量好的,也說過要拿幾個親信的人懲治了以示百官。他的姑父,太傅尉景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尉景之貪賄較之別人過之十倍、百倍不止。不管是他本身,還是他的身份,都是現在以警效尤的最合適例子。可能會因懲治尉景而引來麻煩,這也是他和父親早就想到的。但是現在,這一句「過於心急」又是什麼意思?他頓時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了。
看高澄一直沉默不語,陳元康心裡卻有了些眉目,提醒道,「臣聽說郡君找高王和王妃屢次哭訴,郡君是久病重疾,高王難免傷感。」
高澄心裡也豁然一亮,抬起頭來,「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
陳元康立刻領會了高澄的意思。論國事尉景該受重懲,若論家事,就算是小輩冒犯,不過是上門賠罪而已,還能怎麼樣。尉景和高婁斤想把這兩個意思混為一談,那他就偏要分個明白。
「可能世子要受點委屈了。」陳元康慨嘆道。
「我若不受,難道還要父王去受?」高澄不覺得這是個大問題,也不認為尉景這個姑父真敢把他怎麼樣。「我若是受了,那他該領受的也要領受。」言外之意,如果他自己受了家法,那尉景就必得要受之以國法。
「世子也不必過慮,連廣平公都對太傅不滿,恨不能繩之以法,太傅已經是人人棄之,只不過是此時眾皆畏法,所以才會有人願為太傅說話,也是保全自己的意思。」陳元康說的廣平公是指高澄的另一個姑父庫狄干。庫狄干恨不能親為御史中尉,親手懲辦了尉景。
「至於其他人,視其內情而定,有所分別便可令其分而解之。小人比而不周,到時候便不攻自破。」高澄的意思是,不同的人要區別對待,既然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懲治的方法自然也不同。彼此間有了區別,各自便要為各自打算,再也顧不了別人。有的人需要重懲到底,有的人不過是小懲大戒。
「在高王處世子還是要把話說明白了。過幾日大王就要回鄴城,世子應當親為進言,以表心胸。」陳元康覺得父子之間的這個溝通是不能靠別人去替代的。
「這個自然。這事全在我一人身上,自然要保全父王。」高澄絲毫沒有猶豫。也容不得他猶豫,此時他只有挺身而出,不計後果,不計私利,才能保得住世子位,甚至是以此來保住高氏權柄。看來不受點委屈是不行了。
「世子明白就好。」陳元康知道他心裡有謀划,亦不能再深勸了。
陳元康告退出去了。
高澄慢慢地躺下來,一個人靜靜地閉上眼睛細想。
現在保高氏就必然會損了自己。可是如果保自己,就有可能損了高氏。高氏若是損了,自己還能保得住嗎?眼看著彷彿是身居高位,指點廟堂,實際上這地位脆弱得不堪一擊。如果他真的保不住自己了,那些素日里低眉順眼、阿諛奉承的人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那些暗恨他的人會不會反戈一擊?到時候他可能真的就連元玉儀這個舞姬都保不住了。甚至是自己的性命。以前數次出過蹊蹺的事,他感覺過危險將至,好在都化險為夷。陳元康一定是知道的。
皇帝表裡不一,面上逢迎,實際心裡怎麼樣?宗室中暗流涌動,早就欲對他不利。父親的故舊,不把他放在眼裡,輕視蔑視他,說他是黃口乳子。百官里大多是站干岸看水勢的。偏又趕上潼關一敗,死了行台竇泰。
有些話是連陳元康、崔季舒也不必去說的。唯有他一個人靜下來閉上眼睛時才覺得壓力重重。除了二弟高洋,別的弟弟也開始慢慢長大。父王恐怕不是沒動過易立的心思吧?
皇帝和濟北王把這個元玉儀送到他身邊來,究竟想要什麼呢?想要保他們自己?還是想要他的性命?
什麼大將軍,什麼世子,原以為是手握重權,只有到了危機降臨的時候才知道手中什麼都沒有,兩手空空。如果他不是大將軍,如果他不是世子,那他又是誰?
忽然聽到又輕又慢的腳步聲。
高澄睜開眼睛,細聽了聽,然後慢慢起身坐好。他隨手拿了一冊書在手上裝作在讀。這時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已經知道有個人挑開紗幕走進來。抬頭一看是元玉儀。他看著她走到近前。
元玉儀走到床前,她伸出手拿掉了他手裡的書,然後也上床來坐進他懷裡,用她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腰,蜷在他懷中,輕輕叫了一聲,「公子。」
正午的日光越來越強烈。不知為什麼,今天的陽光好像格外得耀眼。看著世子妃元仲華的身子搖搖欲墜,阿孌急得六神無主。
月光也一直站在外面。可是沒有婁妃和郡君的吩咐,沒人敢把元仲華扶起來。月光吩咐人拿水來給世子妃喝。元仲華卻拒絕了。
忽然一個大將軍府的奴婢急匆匆進來直奔阿孌而來,在她耳邊低語。
「怎麼會找不到世子?」阿孌驚訝了。她也覺得郎主這些日子有些疏遠世子妃。可是他們之間沒有過什麼矛盾。
「有沒有什麼和世子親近的人可以問一問?一定會知道。」旁邊的月光聽到了忍不住提醒。
這下提醒了阿孌,趕緊吩咐道,「去請崔侍郎,他一定知道,請他務必找到世子,轉告世子趕緊來。」
那奴婢又匆匆而去了。
看樣子等把世子高澄找來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可是眼前情景,裡面的郡君高婁斤顯然是沒有要罷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