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172章 失意人終償夙願歸(二)
月光身後跟著婉兒,還有十數個奴婢走進來。她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廳階下的高澄。他穿著白色袍服,玉質小冠束髮,驚艷之下真有傅粉塗朱之感。
高澄聽到聲音也抬頭一望,頓時覺得眼前一亮:看到月光被眾星捧月般走進來。她穿著象牙色襦衫,藍色寶相花團花紋樣的裙子,實在是極普通的燕居服飾,想必也是聽到他闖進來,而來不及更衣就匆匆而來。
月光的頭髮只挽成極簡的倭墮髻,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也常挽此髻,這倒讓高澄心裡一動,盯著月光的髮髻很有興趣地研究起來。暗自覺得元仲華挽此髻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時候格外動人。而月光,既便已經妝飾簡素至如此,髮髻上更是除了一隻玉簪其它首飾一概沒有,還是讓人覺得驚艷。心裡想,若說她是艷光動天下,真的一點都不假,因此格外賞心悅目。
高澄可以,能做得出來,月光自然不能一直盯著高澄看。微微低下頭,走到他面前稍遠的距離以家禮相見。起身時自然抬頭,無意中目光掃過來,忽然瞟到了剛才側身而立的高澄現在轉過身來正面對著她。
月光很清楚地看到他面頰右腮上那一片破損。雖然已經過了好些日子,那一片皮膚也好了許多,但畢竟在這樣完美得像酥酪,潤澤得像羊脂玉一樣的肌膚上有這樣的瑕疵還是很明顯的。
月光被他的傷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下子就失了神,她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面頰上有這樣的傷痕。是誰這麼大膽敢傷了他?還是因為什麼樣不可控制的意外?高澄身邊跟著的人不少。到弟弟太原公高洋的府第來尚且跟著這麼多的僕役,連黃門侍郎崔季舒也總跟著他,究竟是什麼情境能讓他無人護衛,而需要他一個人面對?
月光自從上次被高澄戲弄之後心裡就對他有了氣惱。私下裡一個人想起來的時候對他已經是怨念重重,恨意在心。但是現在一見他面上的傷,滿心裡都是心痛,把積了這些日子的氣惱竟然忘得乾乾淨淨了。
崔季舒看太原公夫人盯著世子面頰出神,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世子也盯著她看,眼裡早沒了別人。崔季舒暗暗給僕役們做手勢,使眼色,跟著高澄的人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只有太原公府第的人沒有這個機靈。崔季舒死盯著太原公夫人身後的那些奴婢。那些人也原本都知道這個黃門侍郎就是大將軍的跟班,況且也有原來就是高王府里的人,這時慢慢明白過來,都懼怕崔季舒,也全都退了出去。世子要做什麼,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
只有月光的侍女婉兒,堅決就是裝沒看見,怎麼也不肯退出去。
高澄惜花之際忽然發現月光望著他的眼神里滿是痛惜,這才明白實際上她正在是看他面頰上的傷痕。這種感覺立刻就讓他心裡覺得不自在起來,半轉過身去,淡淡問道,「主上賜給二弟的那個舞姬在哪裡?讓她來見見我。」
高澄身子一動,月光才猛然醒悟過來,發覺自己的失態,微微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其實她心裡好想問一問他,面頰上的傷要不要緊?還疼不疼?可這話輪不到她來問,他是她夫君的兄長,而不是她的夫君。她已經收回自己的目光,垂首斂眸。又忽然聽到那個好聽的聲音傳來,他是在問那個舞姬。
月光如被冷水傾瀉而下,心裡竟覺得悲從中來。他一句都沒有問到她,竟然先問的是那個舞姬,難道他今天公然闖進太原公府第就是為了這個舞姬?月光心裡酸痛,控制不住地眼裡便滿是淚。真是灰心絕望到了極點,一剎那間世間一切都在心裡變得索然無味。
朦朧之間忽然覺得一隻手托起了她的下頜。那隻手用力恰到好處,讓她不得不被這力量導引,又不會讓她覺得痛。她竟然沒有被強迫的感覺。同樣,溫熱的手指帶著一種唯我獨尊的霸道,但又極為纏綿溫柔,他怎麼能這麼懂她的心?
月光被迫仰起臉來看著高澄。一瞬間因為這俯仰之間的角度變化,她目中本來就蓄滿了的淚如開閘泄水般一傾而下,頓時面頰就被淚水洇濕了。她任由他如此輕薄,並沒有反抗,她怎麼能有這個力量?心裡已經冰冷到了極點,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似怨似艾地看著他。
高澄也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幽怨,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她會這麼傷心。衝口問道,「怎麼了?一個舞姬都不捨得嗎?我不過是想見見她而已。二弟究竟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高澄心裡以為,是他總對她戲謔,所以她才會怕他。也可能是因為,元玉儀這舞姬本來是濟北王元徽的人,又是皇帝新賜給高洋的,現在高洋不在府里,他想帶元玉儀走,李祖娥是怕高洋回來因為她放走了主上親賜的人而發怒,所以才左右為難。
婉兒卻是個膽大的丫頭,站在夫人身後對高澄怒目而視。她最清楚夫人的心思,大將軍居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來,簡直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夫人豈能不傷心。
連這邊崔季舒心裡急得都恨不得自己去對世子說明。明擺著太原公夫人對世子就是一直心有所屬,世子一向是心思剔透的,怎麼偏偏在太原公夫人身上就什麼都沒看出來呢?可是這種話也輪不到他去說,更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說,所以他也只有干著急。
高澄慢慢摟住月光的腰,心裡一顫。她纖腰一握,他臂彎里那種美妙的感覺實在是妙不可言。他本來只是想安慰她一下,讓她不要害怕。大不了他等到二弟回來親自和他說。但這種感覺讓他不由自主就收緊了手臂,把她擁入懷中。那隻挑著她下頜處的手放開了,用手指輕輕拭了拭她面頰上的淚,很溫柔地低聲問道,「你究竟有何傷心事?」他心裡覺得自己已經對她很好了。
這下連崔季舒都禁不得在心中大呼道,世子怎麼如此冥頑不靈?
聽高澄如此一問,月光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失聲痛哭起來。自從晉陽騰龍山她第一次看到他,他從來就沒這麼認真問過她,從來對她不是調笑就是戲弄,好像就是特別愛看她大驚失色,氣惱嗔怒。
月光撲進高澄懷裡大哭。
高澄沒再催問她,只是很溫柔地抱著她,任由月光伏於自己胸膛痛哭。熱淚幾乎浸透了他的衣衫。他低頭時他的下頜處正在她的發頂,她是如此嬌小玲瓏。他抱她在懷裡有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這讓他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月光的泣涕聲慢慢低下來,終於完全止住了。月光已經醒來,知道自己失態了,她伸手推拒他,想脫出他的懷抱。高澄怎麼肯放手?月光抬起頭看著他,像小女孩任性賭氣般道,「大將軍要見的舞姬住在園子里,我即刻就命人帶她來見大將軍。大將軍要是喜歡她,盡可以帶走。」她的聲音哭腔未去,鼻音甚重,格外讓人憐惜。
高澄早把元玉儀的事丟一邊去了。更沒想到月光自己忽然提起,又是那樣怨念的語氣,她還努力推開他。這反倒讓他不想放手了。他像是剛剛才發現,月光是個值得令人傾心的尤物,於是略有些粗魯地把她拉回自己懷裡。他俯首而視,他的面頰和她仰首的面頰距離那麼近,他忍不住就要用他的雙唇蹭上她的鼻翼了。
月光一霎時迷幻了。她甚至忘了這是何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在問自己,這是晉陽嗎?這是不是騰龍山?還是漫雲閣?她的眸子如夢如霧。高澄也怔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這世間還有這麼美的女郎?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院落的大門打開了一尺寬的縫隙,高澄的弟弟、月光的夫君太原公高洋就立於那縫隙後面。
高澄已經刻意再低下頭來,他的雙唇真的觸到了她眼睛,溫柔地留連,好像是想把她的淚吻幹了。月光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一動都不能動了。心裡忽然覺得,就是為了此刻,她立刻死了都心無怨言。
她的淚又湧出來。高澄吻著她濕潤的雙眼,淚水溫熱而微咸。他下意識地在吻她的間隙隨口問道,「怎麼了?是二弟待你不好嗎?」在他心裡如果不是因為夫君待她不好,她不會這麼傷心。
聽他忽然提到高洋,月光猛然醒悟。彷彿一瞬間晴空霹靂炸醒了她,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突然推開了高澄,後退了幾步,這時才發現除了跟著高澄的崔季舒和跟著自己的婉兒,別人都不知所蹤了。
「勞大將軍垂詢,妾的夫君待妾甚好。」她又垂首斂眸不再看他了。
高澄似乎也不太在意她忽迎忽拒,就像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夫人說的不錯,我今日就是來帶那個舞姬走的。」
「舞姬是主上所賜,大將軍恕罪,妾身不能讓大將軍帶她走。」月光脾氣上來也又冷又硬地回了一句。
「只要我想,就是把夫人一起帶走又何妨?」高澄輕輕一笑,輕描淡寫地道。
月光的眸子看到一雙極精美的重台履出現在她面前。她驚訝地抬頭一望,還沒等她反映過來,高澄忽然伸臂就將她橫抱起來,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吩咐,「等太原公回來告訴他,他夫人我帶走了,讓他拿那個舞姬來換。他要是不願意換就算了。」
月光傾倒在他懷裡,聽他這麼說,心裡真是又氣又恨。幾番想下手,高澄的雙臂抱著她,必是騰不出手來還手,可就是下不了這個手。高澄根本不管不顧、旁若無人。
這時院門大開,高洋走進來。彷彿是剛看到這個場面,特別驚訝,迎上來卻笑容滿面地向月光道,「夫人怎麼哭了?你和大兄不熟,不知道大兄就愛開玩笑。你可是怕他了?」
還沒等月光回答,院子外面又有個人走進來,髮光可鑑,白衣勝雪,就是元玉儀。元玉儀看到這場面,全然不解,不知進退地立在門口不動,抿著唇,微有笑意地看著他們。
不知是高澄先放了手,還是月光先掙脫了。
高洋走近月光,拉了她的手,替她拭了拭淚。他心裡怎麼不知道,只可恨長兄欺人太甚,竟然到他的府第里來又戲弄她的妻子,又是搶皇帝賜的舞姬。平心而論,月光對他敬愛有加,不失妻子之德,他心裡是清楚的。他摟了她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不怕,我回來了。」
月光聽到這話有點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熱淚更是奪眶而出。
高澄早就不把他們兩個放在眼裡,提步便向院門處走去,只甩過來一句話,「二弟,告辭了。」
多的解釋一句沒有。高洋和月光只看到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當他路過元玉儀身邊時也不曾停下,只飛快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然後便大搖大擺地帶著她往外面走去。
元玉儀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高洋和月光便已經被高澄拉著踉踉蹌蹌地走了。
這些日子大將軍府第里甚是冷清。世子妃元仲華漸次覺得應該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她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夫君高澄了。阿孌命去的找高澄的人開始總是說:郎主在王姬處,郎主在宋姬處……後來說是郎主沒回府來。阿孌幫她細數時日,勸慰她說,其實一共也沒有幾日,不必心急。找一些說辭,大將軍政務繁忙,大將軍回來晚了想見夫人又怕擾了夫人安寢……
元仲華雖彆扭他****都在侍妾處安寢,但覺得最彆扭的還是她只想見個面而已,也那麼難嗎?這讓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為了那個擅跳白紵舞的舞姬兩個人起爭執的事。想想後來的一連串的聯動效應,出帝走、廢世子……元仲華就覺得心驚,所以也就不再問下去了。可究竟心裡其苦無比,又不好和阿孌等人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