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169章 昭台觀隻身抵暗流
「元徽,吾奉天子之命澄清社稷,第一就是清君側。汝****事奉主上,私下裡做的事可有膽量讓主上知道?你私鑄五銖,藏匿戶口,損國之利以肥己身,哪一件拿出來不是貪貨的大罪。從前不預計較念在汝為宗室近親,盼汝自身能有悔愧之心。不想汝竟還敢迷惑主上以亂朝綱。今日吾就替主上處治了汝。」說著高澄不再猶豫,大步向步步後退的元徽走來。
元徽退了幾步,忽然大叫道,「吾今日醉矣。」說完忽然一轉身,一眼看到側面太傅尉景席上有一青銅巨觥。眼疾手快地拾起巨觥便又向高澄擲來。尉景是高澄姑父,此刻卻坐在席上一動不動,任由元徽胡為。
高澄這次躲也不躲,巨觥沒飛到高澄身前就落了地,又是一聲巨響,殿內徹底亂了。高澄已經走到尉景和元徽面前,再不客氣,暗中雙手略提了衣裳下擺,抬腿照著元徽當胸便是一腳。
這一腳踢了個結結實實,元徽一聲悶叫倒地不起。
「廷尉陸操何在?」高澄目光左右逡巡,沒發現這個人,又大聲喝道,「左右將元徽拿下,交刑部羈押。」又看了一眼元徽道,「待嚴審定罪后再取爾性命。」在高澄的威壓下,小宦官不敢怠慢,先把濟北王元徽架了出去。
「大將軍……」皇帝元善見已經站起身來喚道。但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聽得並不清晰。高澄在大殿上當著皇帝和百官面前就敢對宗室叔王這麼無禮,元善見已經心中又驚又怒。他剛想說些什麼,忽然覺得身後又被林興仁扯了扯衣袖。回頭一瞧,林興仁還是微微搖了搖頭。
看皇帝起身,下面的宗室、百官也都紛紛起身。剛才還傲然俯視百官的高澄一霎時就好像要被人群淹沒了。
高澄一一掃視過來,百官神色各異,但顯然沒有一人是和他一心的。
「有些話原本不急著說,有些事原本也不急著做。」高澄的目光在百官身上一個一個看過來,「既然今日是濟北王成心要壞了主上興緻,成心要帶累了爾等,索性我也就今日把話說透了。」他頓了頓,忽然聲調一高,「潼關之敗不敗在天時,不敗在地利,就敗在人上,就敗在爾等身上。今日大殿之內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推脫!」高澄厲聲怒喝道,說著他那雙寒極了的綠眸一個一個地瞪過來。「若說私鑄五銖,販售私鹽,隱匿田產,藏匿逃奴以私制部曲……你們哪個人沒有?不止元徽!與西寇之敗就敗在你們身上!今日元徽下獄,明日就是爾等。元徽家產抄沒以資軍費。我今日且放爾等回去與父母、妻子告別,明日一併回來和元徽一同領罪。家產上繳者獲罪一人,誰若敢藏匿,」他又頓了頓,接著高聲喝道,「我必滅汝三族!」
整個大殿里都安靜下來。百官固然惴惴不安,人人心裡是一份心思,但皇帝元善見卻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高澄雷霆手段是為國取利。他也早覺得貪腐得是有點太不像話了。可是他雖為皇帝卻自身都難保,哪裡還有餘力想這個?這下正好高澄替他做了,他內心裡是贊同的。可是高澄如此飛揚跋扈,而且他也知道高澄並不把他放在眼裡。若是有一日,他也如此對他,他又該如何?
唯一心裡安定的就是高洋。冷眼旁觀,他也知道大兄高澄若是狠治貪腐之風,於大兄本人未必有利,但對於高氏一定有利。高澄翻臉無情看似一意孤行,實際上於治貪腐一事上這是必要的態度。若是一開始就和風細雨,此事往後一定是不了了之。若再想重新來過,那就難上加難了。父親不便出面,他不夠資格,唯一能出面的就是長兄。但接下來的好處可就未必是長兄的。
崔季舒也佩服世子如此雷厲風行,但他於旁側冷眼旁觀,真是著實為他擔心。
高澄面前的太傅尉景這時才慢慢從席上起身。他是高澄姑父,就是高澄父親高歡少時也深受姊夫教養之恩,如今又是高官顯爵,連大丞相高歡也要讓著他幾分,他怎麼會把高澄這個黃口乳兒的小輩放在眼裡?剛才聽他教訓元徽時就已經覺得不中聽了。但元徽畢竟是宗室,和他不相關。再聽高澄剛才的話,竟好像是要把廟堂上所有貪賄官員一概出清,一個例外都沒有,連什麼滅三族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完全是不留情面的態度,這就不能不讓尉景暗中擔心而怒火上躥了。
「何必等到明日?」尉景冷冷道,「竇泰跟著大將軍西征,一去便不能再歸,他還是大將軍的姨父,大將軍都不知痛惜,更何況吾等這些不在大將軍眼中的老朽?大將軍回來便把潼關之敗怪在吾等在鄴城翹首以待的人身上,已是咄咄怪事,今日又要拿什麼貪腐這樣的說辭重懲吾等,說起來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大將軍要取性命,老朽久病之身,時日無多,性命大將軍只管拿去,只請大將軍不要再加罪百官,不要殃及老朽家人。老朽這就同濟北王一起入獄,只要大將軍一聲令上,頭顱立刻奉上。」尉景幾乎要悲憤泣涕。
大殿內又混亂了。瞬間便有人陪著尉景垂淚,甚至呼「高王」、「丞相」之聲此起彼伏。哪個重臣勛貴背後沒有剛才高澄提到那些事。唯有高洋在暗中嘆尉景之老辣。尉景第一個就是極貪財貨的人,剛才高澄說到事他並是只有一、二,幾乎是件件都有,甚至還有好多是高澄沒提到的。他知道自己是久病之身,所以寧願捨命不舍財,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和資產,同時又博皇帝和百官同情,又看似好像為百官鳴不平。甘願以己之身為百官頂罪,那更是沒邊際的虛話。但是他這虛話一說便把高澄置於一個一心泄私忿,報私怨的小人境地里,他自己倒變成了公忠賢良。甚至有意無意還提到竇泰之死,又沒明指竇泰是死在高澄手上,可是他話裡有話,無形中便讓高歡舊人把竇泰的死和少主聯繫在一起,也就順便對高澄有了惡感。
尉景還嫌演得不夠,說著已經顫巍巍提步向外走,彷彿真要捨身入獄似的。
「太傅……」幾個臣子上來牽扯攔阻。
但若是被這幾個不顯眼的臣子攔住了,又怎麼能達到目的?尉景還是執意要去。
「太傅留步。」高澄果然上來對面攔住了尉景。
一殿之內都聽到高澄語氣平靜鎮定,而且也沒了怒氣,幾乎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心裡暗自嘆息,還是尉景有手段,又是高澄姑父,才能壓得住他。若是一人不罰,沒有道理再罰別人。想著自己的問題也就能跟著尉景一起不了了之了,所有人都心情安定下來。
「太傅的話說的不明白。」高澄軟語溫言地勸道。
「哪裡不明白?」尉景不知死活地昂起頭瞪著高澄,此時倒也不咳不喘,硬朗極了。
「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凡人皆如此,太傅愛富貴原本也不是錯,我也大可不必過於恪責。只是太傅所求富貴不以其道得之,損國之利以肥身家,況且無盡無止。若人人都如太傅一般,社稷何存?國之不存,太傅還能存嗎?」高澄說著已經是語氣漸變,不復剛才的軟語溫言,已是冷硬如金石,但還勉強耐著性子語調比較平緩。「太傅也別當我不知道,汝最愛做的便是藏匿戶口,隱人錢財,再便是人財兩得。太傅以己當國,匿人口蓄為私奴;隱其田產,又斂財、斂谷、斂田稅都收入私囊。如此一來,國無用之兵,無可用之資,難道不是因為有太傅這樣的蠹蟲嗎?」
高澄一番話說得尉景面色灰敗,額上見汗,他也沒想到這個侄兒是個如此狠角色,六親不認,連他父親的面子都不給,就直接把姑父的老底交待得如此清楚。而且這一番話幾乎相當於當面痛罵。
「黃口小兒,竟如此無禮,汝父親尚不敢如此。」尉景恨恨道。
「太傅不必提高王,此事與高王無關。高王代主上守晉陽,不管這裡的事。我受主上之託便不能徇私情。」高澄一直稱之以官職。「所以太傅也不必說話間拉扯不清楚。是太傅自己有罪,並非是我將太傅看作老朽欲去之。太傅也沒有權力去為任何人頂罪,誰的罪誰自己頂。我並不想要太傅性命,但是太傅家財和濟北王元徽一樣必得要入國庫,以充軍資。當然,太傅自請入獄,我也就不必再令汝回家告別了,就從太傅所請,當即入獄便是。」高澄說了一篇長篇之後也有點口乾舌燥,但是居然心裡輕鬆起來,就好像是把在心裡悶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反倒痛快一回。語氣也沒有剛才那麼冷硬了,到此為止,居然還向著這個尉景這個姑父微微一笑道,「太傅自己要記住,汝是因罪入獄,不是我要取汝性命。」
尉景氣得發抖。
百官都被這個少年宰輔弄得又懼怕又無耐,人人在想著自己的事要怎麼辦。
元善見看得頻頻點頭,他這才明白林興仁為什麼要死命拉住他不讓他說話。看著高澄和高歡的勛舊內鬥,他心裡也一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快。
只有高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頭一次心裡真心敬服長兄。但同樣又在這種敬服里糾纏著忌恨。糾結的情緒逼得他內心幾乎發瘋。
尉景忽然冷冷道,「老朽只有賤命一條,大將軍若想要就拿去,休想動我的家資。大將軍不是要夷滅三族嗎?豎子汝且別得意,汝也是我三族之內。我若不繳家資,汝也要自取性命。」
這倒真是把高澄噎住了。說什麼滅三族其實也是極其衝動之下的氣話,沒想到作繭自縛了。
接著銀光一閃,各人自想心事的時候,尉景居然把隨身的匕首抽出來。連皇帝元善見都驚到了。唯有林興仁心裡暗自襯意。
「姑父住手。」所有人都被尉景驚住的時候,高洋忽然一個箭步衝上來。他知道尉景固然不懼死,長兄受他牽累是一定的,但尉景若是一死,他的父親高王也必然要陷入危境。這於高氏是大大不利,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尉景此時見這一招有效,又見高洋奔來,忽然反手以利刃相向,怒道,「汝也怕被牽累嗎?」
高澄猛然反映過來,伸手便來奪匕首。利刃之指向數變,一會兒指著高澄一會兒又指著尉景自己。百官全是看熱鬧之人,大呼小叫卻沒有一個人真正來幫高澄。御座上的皇帝元善見嚇得身子一軟顯些癱倒,幸好被一直在他身側的林興仁扶住了。
高澄眼見尉景的匕首數寸之長,肥厚圓潤,柄上寶石碩大,想想便知純屬飾物,不是真的利刃,更別提要取人性命了。看來尉景也不是真的想死,高洋已經三步兩步奔到尉景身邊,勸道,「姑父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