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第162章 舜帝廟真假難相辨(二)
冷風一吹,陳元康覺得臉上燒得厲害,但略微清醒了些,眼看著高澄走到他近前。
「長猷兄,汝安好否?」世子高澄看陳元康用手扶著身邊的樹榦,微微佝僂著身子,好像不太舒服的樣子,他也扶了陳元康的肩頭,俯身低下來歪了頭想在黑暗裡看清楚他的面孔,一邊問道。
「世子,」陳元康抬起頭。可能因為他自己就是一身酒氣,所以他也嗅不到其實高澄也同樣是一身濃重酒氣。「切不可聽黑獺之言。」陳元康微喘著,顯然他並沒有高澄那樣的海量,之所以看不出來他醉得厲害,其實是因為內里強撐著不肯倒下丟人,這就是陳元康的個性。
「長猷兄,我知道。」跟陳元康,高澄就不必再假扮高深莫測了。他其實也覺得心跳得厲害,面頰燒得厲害。他直起身子伸手撫了撫面頰。他早就注意到了宇文泰身邊於謹的神色,甚是平靜,總覺得和宇文泰的曲意相求有點不相諧。
陳元康也扶著樹榦直起身子,深呼吸了幾輪次,定了定神,看看前後無人,低語道,「世子,黑獺所謂想退保隴右,說是為大王鎮守,絕無此道理。他若是真心歸附,何來的挑剔之理,自然應該跟著世子回鄴城。隴右天下富庶之地,況盛產名馬,他豈不是為己之私嗎?若是世子不能令黑獺同回鄴城,就殺了他以絕後患。」
高澄聽了也覺得一時弄不清楚宇文泰是真是假。也不能離開太長時間,心裡忽然有了一個主意,向陳元康道,「長猷兄放心,我看那黑獺也飲了不少酒,難道他真能是海量不醉。我今夜便約他同榻而眠,一定問出虛實來。」說罷便撫了撫陳元康,轉身重新打起精神來又向中軍大帳走去。
陳元康沒想到世子竟然出了這樣一個主意,想想兩個男子同榻而眠,尤其是世子這樣的絕色尤物,真不知道宇文泰到時候會怎麼樣。但不管怎麼想,陳元康都覺得這是件毛骨悚然的事。
高澄回了中軍大帳,進門就先留意用目光一掃,只見於謹正伏在宇文泰身邊替他撫著背,宇文泰垂首用手撐著額角,略有頹勢的樣子。
崔季舒和崔暹叔侄早就醉得厲害,只能勉強把持著不至於過於失態。
「思敬,黑獺兄可是醉了嗎?看來傳言不可信。」高澄一邊說竟沒有回自己的座席,徑直往宇文泰身邊走來。
「大將軍,我主公怎及大將軍海量,又連日憂勞,今日是大將軍有命而不敢辭,只怕已經是醉了。」於謹請道,「大將軍且讓我主公先去休息,待來日再飲,可好?」說著他便看著高澄等待吩咐。
高澄看看宇文泰還是垂首支額的樣子,好像確實不勝酒力,便笑道,「黑獺兄真醉了嗎?」又抬頭看看於謹,「思敬,汝只管先去安寢。我與黑獺兄久不相見,今日又實屬難得,我便與兄同榻而眠。汝等還有何不放心?」
於謹看著高澄,像是沒反映過來。半天才明白,暗想,難道這位大將軍還有龍陽之癖?於謹終究還是個老實人,不知所措地問道,「這怕不妥吧?」
崔季舒和崔暹也好像一下子就被高澄的話驚醒了,崔季舒驚異地看著高澄。崔暹卻面上陰晴難辨。
宇文泰抬起頭來,看高澄正笑看著他。他心裡也一驚,便推脫道,「實在是不勝酒力,恐擾了弟安寢。」
高澄卻不肯放過他,笑道,「既是兄弟,何為彼此?」
宇文泰偏是心裡和高澄一個主意,暗地裡也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以探虛實。他直視高澄,唇角微微一彎,一抹輕到看不出來的微笑拂過面頰,安然道,「也好,久不相見,如此機會怕此生此世也難再得,就依澄弟所言。」
兩個人離座起身,宇文泰暗中輕輕推開於謹的手。
高澄的寢帳也一樣是大而華麗,既便是隆冬,火盆極旺帳內暖意融融,聽著帳外北風呼嘯很容易讓人放鬆,也因此容易睏倦。帳中燈光並不暗,高澄和宇文泰兩個人共眠的那張榻也不能像在府第里那樣有床帳,所以對面而卧的兩個人都覺得看對方過於清楚。他們都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對方,感覺既奇怪又興奮。
宇文泰看到高澄披拂在枕上的髮絲厚重如雲,又一絲一縷烏亮順滑,如上好的絲帛一般。他長長的髮絲幾乎已經拂到了他的臉上,弄得他痒痒的。高澄穿著玫瑰紫色的中衣,衣領處半敞半合,露出裡面雪白的頸和胸口。在烏髮和玫瑰紫色中衣的映襯下,如羊脂美玉般的肌膚格外白潤有光澤。洗漱之後他身上濃重的酒氣去了不少,代之以清涼又甜中帶苦的淡淡清香。高澄那雙美如暗綠色寶石的眸子彷彿能熠熠生輝,正意味偏長地看著他。
宇文泰的頭髮是用銀灰絲帶束著的,並未散開。只是白日又是行軍,與高澄斗劍,再飲酒至夜,此時又輾轉枕上,而顯得略有凌亂。些許亂髮拂於額角鬢邊,添了些不羈之意。宇文泰穿著黑色中衣,這顏色在此時顯得神秘而深不可測,甚至帶著點邪魅的味道。他的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還有濃重烏黑的劍眉都與身上黑衣遙相呼應。他身上的酒味也被洗漱掉了不少,此刻剩下更多是原始蒙昧的雄性氣息。
「澄弟還不睏倦嗎?」宇文泰盯著高澄問道。
「姑父演了這麼久就不累嗎?」高澄也盯著他問道,「難道姑父還要接著演?就不能直言相告,究竟為什麼來蒲坂?」
「自然是為了來見兄弟。」宇文泰這時看起來一點醉意也沒有,那種微笑又自信的樣子喚起了高澄的記憶,讓他想起在建康,在長江邊第一次見到宇文泰時候的情境。
高澄絕對不是個會在別人身上用心的人,但是和宇文泰的初見讓他映像深刻,記憶至今。
兩個人都沉默了。誰也不曾想到從建康到洛陽的驚天之變,大魏分裂東、西,鄴城、長安分為國都,世事難料,他們竟然各自成了把持一方的權臣,成了對方最強的對手。他們還是兄弟嗎?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更是不約而同想起了同一個人。
「侯景為何不來?」宇文泰盯著高澄直言相問。
「易位而處,兄長會放心他來嗎?」高澄反問,一邊在枕上換了個姿勢。宇文泰一直一動不動,高澄距離他更近了,一雙極美的綠眸盯著宇文泰,他們互相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宇文泰心裡轟然一動,眼前這人實在是太妖孽了。
「弟是在養虎,不怕終成遺患?」宇文泰的聲音低沉下來,完全是一副為兄弟著想的樣子。
「不養著還能怎麼樣?真殺了他不成?他的妻兒可還都在我手裡,這不是趕盡殺絕嗎?跟著父王的那些舊臣豈不心冷?姑父不是真的醉了才出此言吧?」高澄語氣越來越輕柔,完全與這諱莫如深的明爭暗鬥不相襯,竟用這樣的語氣在談論一個人的生死,無端讓宇文泰身上一冷。
高澄說著竟還真的伸手過來,用白晰修長的手指觸上宇文泰的唇角,「姑父醉得不輕,不然不會給兄弟出此下策吧?」他的手指微涼,極輕地在宇文泰溫熱的唇上劃過。
宇文泰看他眸子里幽深冰冷的綠光,不知怎麼,面對如此傾國傾城之人竟讓他想起來草原上月夜裡狂吠的孤狼一樣讓人心驚膽寒。而他的手指給他的觸感像是溫潤微涼的美玉,正好緩解了此刻酒意給他帶來的灼熱感,舒服極了。宇文泰忽然伸出手來,一把握住了高澄的手。
「澄弟,還是殺了他更好些。也許眼前有些小麻煩,但總比以後有大麻煩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更好。」宇文泰語氣鎮定、沉穩自如,面頰慢慢湧上嫣紅,附著在濃烈的男子氣之上。他已經有點氣息不繼了。
他的手略有粗糙,他的手細膩如脂。兩個人平靜地看著對方,點漆般的深潭對著幽深的綠寶石,暗中都拼盡全力以腕力相較。
「不著急。」高澄笑著低語道,「何必急於一時?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姑父既有此心,我便與姑父約定,來日侯景欲成大患,姑父與我聯手圖之,可好?」
「就依澄弟所言。」宇文泰淡定答道。
他話音未落,忽然被不可抗之力壓下來,高澄已經大笑趁他分心作答時大力把他的手腕壓了下去。
高澄大笑,宇文泰看著他不語。片刻,高澄才止了笑,欲把手從宇文泰的手裡抽回。誰知宇文泰卻用力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凝眸問道,「當日我與妻子從洛陽回關中,澄弟放行之恩不敢忘。今日我想問,澄弟可悔矣?」
高澄也凝視著他,認真一辨,總覺得宇文泰眸中尚屬坦誠,便也直言問道,「無悔。我只想問兄長一句,三路大軍直逼長安,欲成合圍之勢。如此緊要關頭,兄長如何會有閑暇從廣陽到蒲津關來探望弟?」
「和澄弟一樣,以身為餌,欲守潼關保長安,然後安定關中,徐圖天下。」宇文泰毫不遲疑地吐露真言。
高澄凝視他一刻,笑起來,笑得清脆爽朗。
宇文泰也覺得痛快淋灕,也笑起來。
兩個人都慢慢放開了對方。
這一夜寢帳中燈火不滅。
舜帝廟,帝王冢。
第二日是個天陰欲雪的日子,前幾天的陽光普照完全沒有了任何痕迹,就好像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好天氣出現。蒲坂城外的高垣上座落著舜帝陵冢,此時在陰沉的天幕之下,帶著塵土的北風中顯得格外滄涼而有歷史感。
帝陵闕外,只有陳元康和於謹各執一邊而立,等著各自的主公。兩個人都是深沉寡言的人,誰都沒有和對方說話。
於謹心裡暗自回憶著凌晨時主公宇文泰從大將軍高澄寢帳中出來對他的吩咐。中軍大帳和高澄的寢帳都陳設得華麗儒雅如公子書齋,他由此便直言而斷,這位大將軍正為釣他而來,以迷惑視聽。如今一時得逞正在驕矜得志,命於謹暗中傳令給廣陽的驃騎將軍趙貴,先放出消息到竇泰軍,說大丞相回長安拜見天子,意在說服天子退保隴右之地,以此消息更增竇泰輕敵之心。暗底里速速馳奔潼關,集中所有兵力,拋開輜重,輕騎奇襲,務必一戰擊潰竇泰,然後回師蒲坂。
陳元康看了一眼於謹。他和於謹算不上熟識,於謹的行事他昨夜已經探知大概。總覺得於謹和宇文泰一樣,都不是那種輕易會把握不住自己的人。所以對於昨夜宇文泰和於謹醉得那樣,他心裡格外懷疑。可是又把握不准他們究竟在這一日夜中間又暗中密謀了什麼。昨天夜半,世子已經令他命人速去潼關給竇泰送信,讓他勿要輕敵冒進,不要急於一時。
陳元康又轉頭來看一眼那邊同樣守闕而立的於謹。這時於謹也恰好向他看過來。兩個人的目光一觸,又都從容地把目光閃開,繼續想著各自的心事。
荒草凄凄,舜帝的陵冢巨大無比。高澄和宇文泰並立於陵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