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159章 襄助恩系兆別後事(二)
「阿惠!」元仲華在驚呼中醒來。
睜開眼睛,一切都消失了,原來剛才的才是夢。床帳低垂,元仲華髮現此刻她正躺在床榻上,外面有光亮透進來,好像還能聽到春天的鳥叫聲,這讓她心情好了很多。心裡暗暗慶幸剛才只是夢,但可怕的夢境還是讓她懼意難消。
元仲華很快判斷出來,這裡不是她在大將軍府的內寢,不是她的床榻。而芙蓉帳已經被挑開了。同時元仲華微微起身時才驚覺,她已經和做夢之前截然不同了。她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完全平了下去。
兩個奴婢挑起床帳又自覺地退了出去,元仲華一眼看到高洋居然就坐在榻邊,她心裡失望至極。
「你從未這麼喚過他。」高洋和剛才比起來好像換了個人,只是穩穩地坐在那裡看著元仲華,他沉靜極了,表面上看起來一點沒有之前的瘋癲之態。
元仲華不敢置信地看著高洋,高洋就好像是生生從她剛才的夢境中走出來的。他冷漠的眼神,還有絞纏在一起一刻不停的手指,這讓人覺得他心裡糾結得厲害。高洋目光銳利地死盯著她,「你叫他阿惠?若是你肯叫我一聲侯尼於,我……」他忽然止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我的孩子呢?」元仲華問道。
「自然很好,已經給大兄送信去了。」高洋站起身。
「何必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元仲華想起身,但全身無力。
「他該學學如何分心了。」已經站起身的高洋又恢復成了那個沉鬱而有些痴滯的太原公。「這麼多人看著他,誰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嗎?若是有人背著他做了什麼於他不利的事,他也全都能知道嗎?」
元仲華忽然想起剛才做的夢,又聽高洋說這樣的話,盯著他問道,「既然他不知道,難道是你知道嗎?」
原本以為高洋必不肯說,誰知道本已經要出去的高洋卻立刻又轉過身坐回榻邊看著元仲華。「告訴殿下也無妨。大兄想必也知道自己身處危境。這樣清吏治、除貪瀆,於國於家都是好事,可唯獨對大兄自己不見得是好事。大兄又從來耀武揚威習慣了,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那些宗室公卿,還有父王身邊的舊人。又從來不屑隱忍。」高洋好像頭痛一樣,甩了甩頭,伸手按了按太陽穴。
元仲華越聽越驚心,這分明就是解了她剛才的夢。她想起夢中的高洋,冷冷看著他脫口道,「你是會隱忍的,所以才旁觀,是嗎?」
高洋聽了這話把手放下來,詫異地看著元仲華。
入夜,長安的大丞相府第里,長公主元玉英的侍女南喬在聽了一個奴婢的稟報后匆匆入內,回稟長公主元玉英,那個柔然世子禿突佳在莫名其妙消失了幾天之後忽然又回來了。
元玉英其實也能猜測到大概。但是她也明白,這個時候不是計較細枝末節的一刻。只吩咐還是照舊盡府中所有供奉柔然世子,不能失了禮數,別的一概不多問。南喬對長公主的心思完全心領神會,懂得如何吩咐奴婢們。
不過元玉英沒想到,她只想著把柔然世子供奉好,同時也暗中思慮,這個時候還讓柔然世子長居丞相府是不是合適。但是她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理由讓這位柔然世子遷出丞相府的時候,禿突佳就主動來找她了。
禿突佳其實特別喜歡上次和宇文泰角抵時園子里那個叫做「亭子」的建築物。他本來就是玩心重的年紀,總想著什麼時候回草原了,也建個一模一樣的亭子,就在藍天白雲之下的綠野中,不知道建成後會是什麼樣的風景。
不過這個時候站在亭子里的禿突佳心裡也頗有感觸。事易時移,隆冬時眼前一片灰敗,毫無生氣的園林中倒是站在這亭子里最冷,穿堂風吹過冷得厲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丞相宇文泰不在府里的緣故,整個府第都沉寂了許多,顯得冷冷清清。
遠遠看到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被身後的奴婢們簇擁著走來。禿突佳自然沒見過長公主一身袴褶、揮劍如虹的樣子。也不知道當年她追隨夫君拋下洛陽的一切西入關中時又是何等的英氣勃勃。在禿突佳眼中,長公主雖然面貌如絕色,但也未免過於沉悶拘謹。她總是合規制的禮服在身,行動端莊又寡言少語。
看著丞相夫人裙幅不搖地上了亭子里,禿突佳不等她問,便搶先道,「夫人倒真是安穩。」其實他心裡對元玉英相當有好感,覺得她很有漢人說的那種母儀天下的風範。
「世子請直言。」元玉英依舊鎮定沉靜,卻不肯和他開一句玩笑。
禿突佳也看出來了,索性看著元玉英直言道,「不瞞夫人,我前幾日去了蒲坂城。」他想看元玉英的反映。
元玉英垂眸不語,半天聽不到禿突佳再往下說,詫異地抬起頭來,看禿突佳也正看著她,便問道,「世子想說什麼?」
「夫人可知道誰在蒲坂?不奇怪我去蒲坂做什麼?」禿突佳看元玉英既不意外又無怒意,覺得有點失落。
「世子不是大魏臣子,想必朔方郡公也不止是和丞相有交往吧?」經歷了這麼多事,元玉英顯然已極有胸懷,不是個深宮中的普通婦人。柔然既然能和西魏有交往,當然也可以和東魏有交往。就算是這個時候禿突佳去見了東魏主帥,她也沒什麼好說的。
禿突佳的性格,不會掖著藏著,雖有心機但不防礙他還是個爽直的人,更何況畢竟年紀小。看元玉英這麼說,索性直言道,「你們所說的『東賊』,其實是兵分三路而來……」
倒這句話吸引了元玉英的注意,揚起眸子盯著禿突佳,脫口道,「兵分三路?」
「大將軍高澄已經在蒲津關設浮橋,準備渡河。夫人想必已知道還有先鋒竇泰直撲潼關。恐怕不知道,還有一路,司徒高敖曹,已經直奔上洛而去了。」禿突佳把他剛剛探知的消息告訴元玉英。
一瞬間元玉英的眼神里掠過一絲茫然。她畢竟不是領兵的督將,地形不明,不知道東魏這三路大軍的安排有什麼深意。「丞相知道嗎?」,在她心裡的第一反映是,這事她的夫君宇文泰知道不知道,這才是第一要緊的。
「軍報應該已經送到廣陽。這個時候,宮裡的皇帝應該也知道了。」禿突佳有意為她解讀,「如果高敖曹攻下上洛,直抄長安之背,就和竇泰、高澄形成三面合圍之勢,取長安如同探囊取物。」他頓了頓,頗為認真地問道,「夫人你不會不知道高敖曹吧?」
高敖曹是一直追隨高歡的得力大將,百戰不敗,元玉英再不懂戰事也知道這個人。是因為高歡對高敖曹實在是太器重了,幾乎到了無條件遷就的程度。
「世子告訴我這個,想必心裡已經有主意了吧?」元玉英儘管心裡已經如同被巨石壓著,又擔心在廣陽的夫君宇文泰,但還是勉強鎮定著問道。
「那夫人有什麼主意?」禿突佳反問。
「沒什麼主意,」元玉英忽然昂起頭來,禿突佳在一瞬間看到了他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的英武果決,如同男子。「我答應過夫君,若真的有這一天,便親為弓矢,以保天子,保社稷,守衛國都,以性命相報。」元玉英向著禿突佳一禮道,「多謝世子告知。」
「若是柔然幫丞相退敵呢?」禿突佳盯著她問道。
「世子究竟想要什麼,不妨明說。」元玉英坦然相對。
「要丞相娶柔然公主,我的妹妹做嫡夫人。」禿突佳半真半假地道。
元玉英猶如被當頭一棒,沉默了。
兩個人對視良久。
「怎麼,夫人不肯嗎?」禿突佳逼問道。
想起當初,元玉英自己也明白,她也是弟弟元修為了拉攏宇文泰才為他們賜婚的。她和宇文泰之間一直就是波折連連,總隱約覺得他心裡有個地方是不會讓她進去的。如今弟弟元修早已經灰飛煙滅,她這個長公主也名不符實,也許真正和這個丞相府不相宜的就是她吧。如果宇文泰娶了柔然公主,真的能讓大魏強盛起來,這對於大魏社稷和宇文泰來說都是好事。她離開了也只是她一個人的心痛,還是值得的。或許她早就該離開了。
「我答應你。」元玉英昂然直視著禿突佳。「只是不知道這話是世子說的還是柔然說的?若是柔然說的,柔然看重的是大魏,還是看重的只是宇文泰這個人?」元玉英一針血地問道。
「你疑他?」禿突佳是極聰明的人,他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道。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如尖利的錐子,直接扎進了元玉英心裡。
「他永遠是我夫君。」元玉英的聲音沉緩下來,「我只能為大魏社稷而死。」
禿突佳陡然一驚。這個長公主的心機太深了。若是宇文泰一心為社稷,他是國之柱石,那為了宇文泰就是為了大魏,可如果宇文泰和大魏社稷並不一心呢?這個問題就值得深思了。
廣陽在長安之東,渭河之南,距離長安數十里的距離其實並不遠。宇文泰駐軍於此就是為了迎擊東魏軍,以預作屏障。只是長公主元玉英和柔然世子禿突佳說的都不對,宇文泰此時此刻並不在廣陽。
其實宇文泰早已經接到軍報,知道高敖曹率軍直奔上洛而去。他在廣陽的行轅中和於謹、趙貴等人又一次詳細密議了一些具體的細節問題。不只督將們心中忐忑,宇文泰自己也知道這一戰只能勝不能敗。若真是敗了,便真連翻身的機會都難再得,高歡指揮,高澄率軍,一定會乘這個機會徹底迎頭痛擊。
燈光照著輿圖,車騎將軍於謹就著燈光把西魏軍的三路進攻線路又一一述說了一次。這一來東魏的進攻策略就完全明了:以西魏都城長安為目標,兵分三路,形成合圍之勢。
原先預訂直擊竇泰的策略背景是,只知道高澄在蒲津關,竇泰攻潼關,並不知道還有高敖曹攻上洛這一路。如果只是蒲津關和潼關,高澄和竇泰之間距離不遠,互為依援,但也容易被西魏軍利用,打個時間差。這麼說起來,輕騎突襲的策略還是可以一用的。
現在的問題是背景發生了變化,突然又出了高敖曹一路。其實連諸督將心裡都沒底,能不能守得住上洛。或者根本不敢去想那個結果,高敖曹的威名西魏諸督將也知道,上洛基本是要丟了。如果這麼一來,高敖曹取了上洛直奔藍田,再後面就是長安了。按原訂計劃,就算打敗竇泰,保住潼關,攔住了因輜重不能及時救援的高澄,可是誰去求長安?誰來抵擋高敖曹?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宇文泰身上。這些督將都是跟著宇文泰平定關中追隨而至的。用不著諱言,但這個時候誰都沒有這個膽子去提議,畢竟關係太大。為保萬一,最穩妥的辦法還是分兵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