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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144章 逢天機父子論兵事(一)

  阿孌立於馮翊公主元仲華寢居外面檐下,一眼就看到院門大開,世子高澄竟然揮退了跟著的奴婢,不許他們進世子妃住的院落。打傘的奴婢遵命不敢再跟著,眼睜睜地看著不肯打傘的世子,自己冒著傾盆大雨急急跑進院子直到也躲入檐下才略穩了下來。 

  凄風冷雨,這樣的天氣其實既便打傘也沒什麼大用,還是要被淋濕。已將近冬日,再下這樣一場雨,天氣極陰冷。阿孌看世子面上微笑,顯然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自從中皇山世子暴怒之後,阿孌服侍世子妃更不敢分心,並且更留意世子的喜怒。 

  給世子見禮,不敢多言。 

  「世子妃可好?今日何以消遣?」高澄幾乎很少稱元仲華為公主,總是強調她是他的世子妃。 

  「夫人今日倦怠,才睡起來。只是不知為什麼怏怏不樂。」阿孌一句不敢隱瞞,老實回答。 

  聽她這麼說,高澄沒再問,立刻向寢居的屋門走去。奴婢忙為他打開門,又在他身後將門關上。 

  高澄走進來,立刻感覺便不同。這屋子裡已經點了燈,既明亮又透著暖意。不見元仲華的身影,知道她在裡面。走過來挑開簾幕進去,恰好便看到元仲華正要迎出來。仔細看,隱隱約約也能辨別出來已是大腹便便。情不自禁心裡便先溫柔起來。 

  元仲華著家常衣衫並不特別修飾,連一頭原本烏亮的頭髮都是雲散霧垂地披拂在腰,簡素到了極點。而在高澄看起來偏偏就是嬌慵極了。只要看到她這樣子,他也一下子就心裡放鬆下來。他不是大將軍,此刻只是她的夫君。 

  實在忍不住走過來抱著元仲華,低頭俯於她鬢邊,用雙唇吻著她頭髮,直到嘴唇滑到她耳邊,在她耳邊低語道:「一日不見,下官心裡思念至極。殿下是否也如我一般?」 

  元仲華伸手環抱他腰間,伏枕於他肩上也低語道,「夫君不會棄我而去吧?」她的語氣里並沒有多麼深的怨念,如孩童依賴父母。 

  高澄不知道她怎麼會忽然這麼說,又想起來剛才阿孌說夫人睡起來便怏怏不樂,便想問個究竟。但還沒等他問,元仲華已經抬起頭看著他半嗔道,「夫君的衣袍都被雨淋濕了。」 

  高澄看著她不覺喉頭一動,心裡痒痒的。初時含愁後來薄嗔,似含笑又似未笑。似乎怪他衣袍太濕讓她不舒服,又似乎是一副關切夫君的賢妻模樣。偏偏她自己還渾然不覺,一切都不曾刻意,畢竟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小女孩。 

  高澄好像沒聽到元仲華說的話,又抱緊了她,將頭伏下來,一邊同時用手指將她的下頜挑起,讓她抬頭迎上他。 

  「世子。」阿孌的聲音在簾外怯怯響起。 

  高澄的唇剛剛吻上元仲華的唇,聽到這聲音一僵。裝沒聽見,接著繼續。 

  元仲華輕輕推開他,好像因為夫君的興緻被打斷而覺得好笑,低頭輕笑出聲。 

  「世子。」阿孌的聲音又響起,似乎是試探。 

  元仲華已經笑著推開高澄。 

  「何事?進來回稟。」高澄只得忍了又忍,吩咐道。 

  阿孌進來,一眼看到世子妃滿面笑意,放了心,收回目光向高澄回稟道,「王姬的奴婢有事要回稟世子。」 

  王姬是高澄的侍妾,從在洛陽時就一直服侍世子,甚是得寵,地位也算高,因此奴婢們尊稱為「王姬」。 

  高澄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阿孌。就因為一個侍妾的奴婢有事要回稟,她就敢專在這個時候打擾郎主和主母? 

  元仲華也已經收了笑,看著阿孌,好奇地問道,「什麼事?讓她進來說。」 

  高澄也示意阿孌照世子妃的意思做。 

  不一會兒,一個奴婢走進來,小心翼翼地給郎主和主母行禮,然後頭也不敢抬地怯怯回道,「王姬命奴婢來回稟郎主,前幾日太醫給王姬診脈,已有孕數月。」奴婢可能是因為害怕,說得並不明白。但是這描述並不清楚的寥寥數語足以讓屋子裡的氣氛發生變化。 

  果然,高澄笑道,「果然如此?甚好。」說著便揮揮手讓那奴婢出去。他並沒有要去王姬那裡瞧一瞧的意思。阿孌也跟那個奴婢一起出去了。 

  元仲華的好奇心是得到了滿足,但是明顯添了心事。她走到榻邊坐下,手指絞弄著髮絲,雖然唇角彎彎卻似笑非笑偏頭看著自己的夫君沒說話。 

  高澄只顧自己高興,半天一轉身才發現元仲華正是如此表情。一副小女孩任性的樣子,似乎在探究什麼。 

  高澄也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撫弄她長發,一邊捉住了她的手,拋開剛才王姬有孕的話題問道,「阿孌說殿下今日怏怏不樂,為何?」 

  「夢到夫君棄我而去。」元仲華不開心地蹙眉看著高澄,就好像這樣的事真的發生了,因此而質問他。但她語氣卻是軟軟的,略含委屈的樣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想到她這麼沒有安全感。日日相見,做夢都會夢到他,這份心思不能不讓他感動。高澄收了玩笑之心,仍舊撫弄元仲華的髮絲,卻也只是淡淡道,「殿下過慮了,怎麼會?下官不敢。」她不過是個衰微帝室的公主,他卻偏說「不敢。」 

  「如果王姬為夫君生育兒子,我只生育女兒呢?」認真地問道。但她的神情卻不像是在說誕育血脈這樣嚴肅的事。 

  「那又如何?庶子皆是嫡母之子。況且吾有子而無女,正盼望女兒。」高澄不太在乎地道。 

  高澄庶長子高孝瑜,生母侍妾宋氏。 

  元仲華忽然又輕輕一笑,高澄默默無語地看著她此時一顰一笑。元仲華被他看得害羞起來,把頭轉到一邊,又掩口笑了半天才轉回頭來,看著高澄頑皮地道,「若是王姬知道真要一大哭。」 

  高澄沒笑,忽然道,「若無死生之事,下官斷不會離棄殿下。」 

  元仲華聽了這話收了笑,不知怎麼心裡悶悶的。 

  雨下了半夜。 

  不知為何,高澄忽然從睡夢中醒來。他一動不動地聽著身邊元仲華極輕微悠長的呼吸。接著再仔細聽,還能聽到外面下雨的聲音。不知道此刻是什麼時辰,但他已經睡意全無。精神格外地清醒,總覺得像是有什麼事似的。 

  「郎主……」 

  突然聽到隔著帘子有聲音呼喚,不知道是哪個奴婢,聲音好像很遠,但格外清晰。 

  「何事?」高澄一驚,挺身而起。猛然悟過來,轉頭看了看依然在夢中的元仲華。他剛才的聲音太大,動作也太猛,所幸元仲華沒有醒。 

  候在簾外的奴婢正不知進退的時候,簾幕忽然一下子被掀開,郎主披髮跣足地走了出來,怪不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回稟郎主,陳元康將軍有要事求見郎主。」奴婢很聰明,也壓低了聲音回道。 

  向來只有崔季舒會做這樣的事,出入大將軍府從來不分時辰,不知怎麼今日陳元康也學他。但高澄心裡極明白,若不是真有要緊事,以陳元康穩妥而有擔當的性格,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奴婢見郎主就這樣往外面走,忙跟在後面追上來,低語道,「郎主還未著履……」 

  高澄不耐煩地甩了甩袖子。 

  其實剛剛是夜半時,漆黑的夜,大將軍府整個都陷入沉睡中。雨下個不停,不緊不慢,節奏不變,不知何時止歇,甚是煩人。只有積滿了雨水的地面是閃亮的,大將軍高澄沿著連廊往自己處理朝務的小院落走去,知道陳元康一定在那兒等著候見。初冬的夜裡,又是這樣陰雨連綿,無盡的寒冷包裹在人的周圍,高澄卻渾然不覺,步下匆匆。 

  陳元康沒想到世子這麼快就來了。世子頭髮束得一絲不亂,身上雖然只著了袴褶,但是整個人精神百倍,不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 

  「長猷兄,」高澄一把扶起了要向他見禮的陳元康,一邊走到上設的座席坐下來,一邊用手指了指,示意陳元康也坐下說。「你素來穩妥,不同叔正。夜半造訪想必是有什麼急事?」 

  陳元康心裡一暖。世子甚是了解他,得明主如此,他怎麼能不實心用命。其實他心裡還清楚,就是對於崔季舒、崔暹這些人,世子從來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甚是愛護、容忍。 

  「世子見諒,不是急事。」陳元康反倒有點沒把握了。 

  高澄卻不急不怒,極平靜地道,「長猷兄只管直言。」他相信只要是陳元康心有所思必定是值得他注意的事。 

  「世子,有從關中傳來了消息。」陳元康盡量放平緩了語氣。「今年春天,關中接連數十日大雨,後來竟至下了冰雹。」他一邊說一邊看世子反應,好準備隨時解答他的疑惑。當看到高澄沒有任何反應時便又多說了一句,「關中百姓種植冬麥,春日收穫。麥熟待割時恰好就逢上暴雨冰雹,因此顆粒無收。」 

  高澄極聰明,立刻反應過來,極有興趣地反問道,「長猷兄你的意思是說,因顆粒無收如今關中饑饉?」 

  「是。」陳元康答道,「世子試想,若是人相至食,則民心不安。天降此大災,豈不是天子無德、輔政者無道,因此惹怒上天而降災禍?」陳元康欠身長跪道,「大將軍,宇文泰失其天時則我得之,若是此時率兵征討可得先機矣。」 

  高澄看了一眼陳元康,示意他坐下,自己顧不上和他說話,忽然站起身,蹙眉而走到窗前。陳元康看著他的背影,知道大將軍心裡在做裁奪。便不打擾他,等他吩咐。 

  高澄當然知道什麼天子無德以至上天降災禍這樣的話是表面文章。而且他明白陳元康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陳元康的意思,畢竟宇文泰在關中扶持元寶炬為帝名不正、言不順。元寶炬不是上天授命的天子,是權臣扶植的。而大魏的根基原在洛陽,如今在鄴城。如今關中年不穀,鄴城卻雨順風調,以此愚民完全說得過去,甚至是極有說服力的。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契機。 

  但是率兵征戰不是一個說幾話就能解決問題的事。用兵用將、糧草輜重牽動著一國的根本。而且打起來以後誰都說不準究竟會打多久,什麼時候結束。真到了緊要關頭,絕不能貿然放棄,否則前功盡棄。高澄心中自問,覺得這事事關重大,他不能此刻就輕率決定。但是又不願意一事不想地任由事態發展。 

  「大將軍……」陳元康看他久久不語,便喚道。 

  高澄轉過身來。 

  「高王剛以天下託付大將軍,若是大將軍此次應天時而挫了宇文泰的銳氣,以後誰還敢不服大將軍?」陳元康其實很知道高澄的心思。「若是大將軍親率兵出征,長猷願意隨同大將軍一起征戰,性命不所惜,只盼大將軍別錯失良機。」 

  陳元康一直深得大丞相高歡的信任,也一直是高澄的摯友,甚至是高澄重要的謀臣。此刻見他如此慷慨激昂,高澄心裡也極是感動,索性直言道,「長猷兄,你一向謀定而後動。我也並不是不知此是良機。只是兵者國之大事,若不事事謀劃清楚怎麼敢貿然而動。」 

  高澄原本是個隨意任性的人,好女色而性頑皮。但真正臨大事時卻格外能思慮周全,這也是他格外成熟老練之處。 

  「大丞相知道此事嗎?」高澄問道。陳元康是丞相機要,他必然知道大丞相的態度。要說關中欠收是春天的事,漸至饑饉,積累到後果嚴重時也差不多就是現在了。 

  「回稟世子,大丞相知道。」陳元康也直言回稟。 

  高澄沒再說話,心裡想著,天時、地利、人和,只佔天時是不夠的。勞師遠襲必得後顧無憂,因為本身就沒有地利之便。關中雖遭遇天災,但是若不能迅捷而勝,牽扯起來拖延了久了,則宇文泰未必敗,他也未必勝。 

  最後說到人和。高澄不自覺地以手加額。他心裡深知,現在不是一個征戰關中的好時機。一來趁其天災而襲之說起來怎麼也覺得勝之不武。二來他太清楚若是打起來必以戰為重,那麼這麼久以來的大清吏治之心以及布局的種種手段就要全部付諸東流了。 

  不僅如此,還要想辦法緩解目前的種種僵局。不然外有強敵,又同時內敵環伺,就真要到一敗塗地的程度了。 

  究竟該做何選擇,這真的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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