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長安夜月落歸太虛(五)
「主上,臣深知大丞相忠心於社稷,欲以關中為家為陛下雄圖天下,臣乞請陛下體察大丞相的忠心,信任大丞相,大丞相必定能為陛下開疆拓土、清明治事,輔陛下文治武功,成就陛下為英主明君。」於謹叩頭泣道。
「你還是為他說話,畢竟他是你的主公。」元修嘆道。
「陛下!臣是大魏社稷之臣,非大丞相一人之臣!」於謹痛泣。「臣剛才所見,陛下殺宮人如陣前殺敵,知道陛下心中因左昭儀一事恨意難消。西遷關中,陛下心中有悔,這是臣的主意,臣一心為社稷,只是好事不成,臣也深悔之。若陛下殺臣可以瀉憤,臣甘願以身殉社稷。」
元修仰天長嘆,「孤的先祖,烈祖道武帝,於盛樂建國,后遷平城,成就了後來的大魏之一統。太宗明元帝平叛之後勤政愛民,創盛世之基。世祖太武帝北伐柔然、南敗宋國,滅涼滅燕,以使我大魏成北方之雄主。高祖孝文帝、世宗宣武帝由平城至洛陽,大魏始全盛。孤空有此心而無此力,愧對祖宗。」
元修說話時,東堂大殿的月台下,宦官宮婢已經讓出一條路。柔然世子禿突佳竟然幾步躍讓來,身後跟著身著紅衣的柔然公主。見到屍身滿地,宮人驚變,驃騎將軍於謹跪於地上的情景,禿突佳止步觀望,脫口便道,「主上何事至於如此?」
哪想到柔然公主竟見此情景本已停下來,等元修話音一落卻走上來,既不行禮也無卑色地道,「主上曆數先祖之功績,想來是念念在心,從來不敢忘,必也是傾慕先祖之雄姿已久,為何還要殺戮宮人,做出如此喪敗之行徑?看主上龍虎之姿如同天人,何必自敗德行?」誰都沒想到她的漢語說的這麼流利。
「公主慎言!」於謹起身大喝道。
元修怔怔地盯著這個柔然公主。
「主上!」這時月台下又是一聲大呼。這下所有的人真的心跳色變了。
只見宇文泰和廣陵王元欣走上來,身後跟著趙貴。
宇文泰神情振定,元欣滿面是淚,趙貴卻不動聲色之間就把周圍情勢看了個清楚明白。
只有柔然世子禿突佳是真的震驚了。他年紀尚輕,又自幼生長在柔然,雖也不是沒聽說過反目、叛變的事,但畢竟沒有親自經歷,此時才知道什麼是你死我活。
元修抬劍指向宇文泰,宇文泰面不改色地仍然走過來。
「主上不可!」元欣大呼道。
於謹清楚地看到了趙貴握緊了腰間的劍柄要抽劍出鞘。就在趙貴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於謹忽然出手死死握住了趙貴的手腕。趙貴怒目而視。
「元貴兄,」於謹死不放手低語道,「汝弒君便是主公弒君。」
這一句話便打動了趙貴。
「主上,左昭儀是臣所殺,與大丞相無關,請主上殺了臣以息君怒。」元欣搶在宇文泰前面衝上來跪下道。
宇文泰這時已經走到元修面前,仍然大禮跪拜,口稱,「臣宇文泰拜見陛下。」
元修忽然大笑起來。笑罷道,「今日你拜孤,明日人拜汝。」
「臣並無此心,問心無愧。」宇文泰坦陳道,「臣只願為周公治世之臣,陛下誤會臣深矣。」宇文泰本就不是話多的人,而此刻他也深知多說無益。「陛下請回寢宮,後事容臣收拾局面。」
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皇帝元修的身上。
元修卻仗劍走向宇文泰,「大丞相又有何籌謀?世人皆知周公輔成王,豈不知成王被周公玩弄於股掌間之痛?從來臣聽君命,周公卻偏要君從臣命。」他的劍尖幾乎已經要抵著宇文泰。
「弟弟!」忽然聽到一聲凄厲高喝。長公主元玉英飛奔上來,攔在了宇文泰和元修之間。
元修下意識地把劍回撤,只嘆道,「長姊,你來晚了。」看看宇文泰,又嘆道,「是孤誤了長姊,還是長姊誤了孤?」
元玉英心裡萬般委屈,卻只道,「左昭儀已安斂,陛下不去看看她嗎?」原來她耽誤多時竟是去做這個了。
宇文泰從地上站起身,輕輕拉開妻子,自己越過她走到她前面,又道,「臣一心為社稷,只望與陛下同心共濟,並不想做權奸。」
元修瞧著他,滿臉的不信,「孤與大丞相今生無緣。」元修在目光在這許多人身上掃過,忽然停駐在柔然公主身上,柔聲喚道,「你過來。」
禿突佳一怔,看看身側的妹妹,正欲拉住她,柔然公主卻已無憂無懼地走上前去。禿突佳急忙緊跟著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元修似乎閑閑地問道。
「月光。」柔然公主不解地答道。
「你只聽孤說了先祖功績,可你並不知道,孤的先祖又有多少人死於非命。烈祖道武帝死於親子之手,世祖太武帝橫死於閹宦,高祖孝文帝雖雄材大略卻因痴情於一女子而被消磨至死。肅宗孝明帝被親生母親所毒殺,……」他頓了頓,「孤不想也這樣被人毒死。叛臣爾朱榮將幼帝釗和胡太后沉河,爾朱氏后又縊死了孝庄帝,追謚敬宗。有何所敬?亦或是敬之何人?逆賊高歡弒殺先帝元恭和元朗,在洛陽永寧寺的血腥中立了孤為帝。」
元修並不管月光聽得懵懂只道,「你可知道,孤並不願意做這個皇帝。你又為何要到長安?孤並不能娶你,也不會立你為後。若是能與左昭儀離開長安也算是無負餘生了。只是她竟先孤而去,孤又生有何歡?死有何悲?」
元修慢慢提起劍,誰知道月光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道,「陛下不可如此。」
「回去吧,找個一心人,再也不要到長安來,不要嫁入帝王家。」
元修力大無比,月光畢竟女子,怎麼能攔得住他?眼睜睜便看著這個滿是英氣和剛烈的年輕皇帝刎頸倒地,她驚得倒退幾步,被跟上來的兄長禿突佳一把拉到身邊。
「陛下!陛下!臣來晚了!」已經是混亂無比的場面,忽然被一個人哀痛無比的呼喊制止了。
親眼看到弟弟以身就刃的長公主元玉英雙腿癱軟,幾乎昏厥。她千防萬防,千算萬算,最終還是逃不了宿命。
宇文泰原本已退後,卻在此時不知不覺中上前扶住了妻子。
於謹、元欣及寺宦宮人皆伏地而哭。
趙貴卻極為機警地關注左右。
「陛下!」南陽王元寶炬幾乎是撲跪近前,撫著倒地的皇帝元修,蹙眉忍痛地道,「左昭儀已死,陛下何必如此為難自己?死則因之死,生則因之生,陛下身系社稷,當以此為重。」
「你……不要學我……」元修費力地抬手撫上胸口,那裡貼身處是皇后高常君的半截斷木梳。
宇文泰在暗中把元寶炬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喪,引起山崩海嘯般的痛哭。
長公主元玉英勉強站穩了身子,回頭看著夫君宇文泰,她已是滿面淚痕,卻只淡淡道,「夫君心想事成了。」她無嗔亦無怒,只是和他好像陌生人一般。
「殿下錯解吾意,下官並無篡逆之心。主上任性,為一女子棄社稷於不顧,不將此時長安之危放在心上,若不肯交結南北,遲早為洛陽高氏所滅。」宇文泰鎖著眉頭低語道。
是啊,此刻皇帝元修已死,若是再不收拾局面,傾覆只在不日之間。
「夫君意在立誰?」元玉英低聲問道。
宇文泰沒說話,只是看向了撫帝屍而痛哭的南陽王元寶炬。
想到元寶炬的脾性,元玉英心裡已是幾分允了,大魏已經禁不住更多的風雨飄搖。
這時宇文泰走上前來,跪拜皇帝元修的屍身,痛哭之後大聲道,「先帝不測,大魏不可一日無主。」他說著站起身來,目光如炬般向東堂大殿月台及月台下面掃視。
除了寺宦宮人等奴婢自然是決定不了大魏的前途命運,剩下諸王、眾臣幾乎都已經先後趕來雲集至此。廣陵王元欣仍是痛哭不止,他身後是陸續而至的廣平王元贊、淮安王元育、齊王元廓等,都是魏之懿親。眾臣分為兩種,一種如於謹、趙貴等關中之將,另一種便是侍中斛斯椿、中軍將軍王思政等從洛陽來的客卿。數月以來先帝元修和大權在握的大丞相宇文泰之間勢同水火的情勢人人都心如明鏡,如今元修因一女子自戧讓追隨他的洛陽客卿們並不那麼理直氣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丞相宇文泰身上,宇文泰走到南陽王元寶炬身邊一把將他從地上扶起來。宇文泰大將,力大無匹,元寶炬在不知曉的情況下幾乎是半被拎起來的。他心頭一緊,看著宇文泰,低聲道,「大丞相為何一定要強人所難?吾並不慕皇帝之名。」
宇文泰一邊扶他走上前去,面對眾臣,一邊低語道,「殿下是帝室之裔,豈能不救危難?聽說殿下世子名元欽?吾也有愛女,願結為夫婦,吾願與殿下同舟共濟、生死與共。」
說完不等元寶炬回答,宇文泰便率眾而跪。大聲道,「因國有佞臣,先帝遂西遷長安,以圖社稷中興,如今需明君方能興社稷收洛陽以重整基業,創烈祖、太宗、世祖、高祖之偉績,以肇中興之氣象。臣宇文泰誓率百官保大魏社稷,願尊南陽王為帝,乞請陛下准允。」說罷便大禮而拜。
宇文泰一番話赤誠坦白,忠君忠大魏之心彰然其上,就算是洛陽客卿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了。況南陽王元寶炬成熟穩重,也算是此時續統的最佳人選了。於是眾臣隨之而拜,眾口一辭地稱「陛下。」
「先帝不測」,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便將元修及他的一切翻了過去。
眼看著也算是順利過渡,朝局穩定,其實大魏在長安的一頁自此才算是真正翻開。廟堂之上自有大丞相宇文泰鼎力安穩下來,而宮掖之內的安定便要求諸於長公主元玉英。元玉英本來就是個心量宏闊的人,如此一來就算是再多的傷痛也埋進了心裡,反倒以先帝長姊的身份把過渡中的大魏宮廷安置得非常妥貼,這本身也就是一種態度。而長公主元玉英不只是先帝元修的長姊,更重要還是當朝大丞相宇文泰的夫人,因此宇文泰的地位也算是由此真正地穩固了。
當月娥再次見到宇文泰的時候其實已經幾日之後了。而其實她還不知道這其中的變化,更不知道是大丞相有命要有意瞞著她的。
日光傾瀉,連日里來長安都是好天氣,好像是對前一段時間天象異常的一種補償。當書齋的門打開,一曝陽光灑入,宇文泰身披日光站立於書齋門口,他身後有序而立的是大丞相府里所有的婢僕。
月娥下意識地撫了撫已經微凸的腹部,她這個並不顯眼的動作卻沒有逃過宇文泰的眼睛。而當宇文泰跨入門內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被身後的奴婢扶住了,其實被瞞著的只有她一個人。奴婢們想扶著她坐下,卻被她輕輕推開了。
月娥直盯著宇文泰,宇文泰一步一步走過來,月娥覺得他彷彿滿腹心事,這沉默中醞釀著讓她害怕的東西。宇文泰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避諱地走到她身邊,親手扶著她坐下來。月娥不解地看著他。
月娥安坐榻上,宇文泰退下數步,忽然對著月娥跪下來大禮參拜。
「大丞相……你……」月娥著實是受了驚。
「臣宇文泰拜見皇後殿下。」宇文泰叩頭伏地,聲音卻低沉下去。
月娥沒說話也沒動,像是沒聽到他的話。
所有的奴婢都在宇文泰身後跪下來,幾乎呼聲震天。
一種深深的恐懼和不安在月娥心裡湧起。她恍然明白了,眼前跪拜在她面前的男人,為什麼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會那麼不安,她心裡最深的恐懼源他而起。他對她的一切失禮又是為什麼?絕不是因為她,可是她卻被無端捲入了,再也逃不掉了。
長安城外,綠野無邊,柔然公主月光已經上了牛車。
世子禿突佳和大丞相宇文泰並肩而行。
「既然世子執意回去,吾也不便強留,只是大魏與柔然通好之意還請世子回去詳述於朔方郡公。」宇文泰趁著禿突佳臨行前的時間坦陳直言。「既已有約永結盟好,大魏的承諾自不會改變。時機相宜時,主上自然會迎娶公主到長安,立為皇后。」
宇文泰說的「主上」是指新皇帝元寶炬,禿突佳當然也明白。
禿突佳看宇文泰說的這麼篤定,立刻不容置疑地反駁道,「大丞相說的真是玩笑話,難道還要再讓人殺了新皇后不成?」他忽然停下來,打量著宇文泰,玩味地道,「我看大丞相倒比新皇帝更合適。其實有妻無妻倒並不是可患之處,要緊的是說了話會不會一言九鼎。」禿突佳展顏一笑道,「更何況大丞相一表人才。」
宇文泰沒把禿突佳的話當真,笑道,「世子若是在長安久了,恐我也難辨汝出語真假了。」
禿突佳正色道,「既然大丞相要表盟好之心迎娶月光公主,那就請先廢后,虛位以待。」說完,禿突佳並不等宇文泰回答便轉身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他的坐騎:一匹渾身雪白,四蹄如墨的駿馬奔來。禿突佳飛躍馬上,向著背離長安的方向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