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101章 高子惠狩獵逢奇緣
元欣見他的手停下來,仔細一瞧,是柔然疆界,他並不是愚笨之人,忙應道,「還是大丞相洞察時局,危難在側,還當遠交近攻。」這自然指的是交好遠處的勁敵柔然,一同對抗近些的東魏。
宇文泰沒想到元欣看似粗鄙,原來這麼靈透,轉過身來笑道,「慶樂兄真乃社稷之臣。幸與慶樂兄所見略同,只是不知道上意如何。不過想起來,如今中宮無主,倒是好事了。」
元欣沒說話,但是腦子轉得飛快。可是一時之間他既便明白宇文泰的意思也沒想出來該怎麼回答。
「所幸主上身邊無高歡一流的人。」宇文泰忽然扯出一句,停頓一瞬又道,「萬幸,萬幸。」
元欣忽然明白了,忙答道,「大丞相所言極是,大丞相一心為社稷,我等宗室諸王敬服,必定規勸主上。清君側也是臣等份內之職,為了大魏社稷在所不惜。」元欣一邊說一邊看著宇文泰的臉色,又道,「若有人阻社稷之中興,其死不為過。」
宇文泰看著輿圖,眼睛盯著柔然疆域若有所思。
元欣心裡甚是服氣。一瞬間眼前幻影重疊,是節閔帝被弒的情景。這情景是他的想象,當時他並不在場。但這並不妨礙他恨高歡至極。他究竟也是宗室之子,對社稷在心裡原也是有責任的。只是因為他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而此時,他已經容忍不了那有礙社稷之人,因此在心裡已是殺心頓起。女色禍國,他自當率諸王而除之。
這一夜,長安的月色格外皎潔。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秋風乍起寒意襲人。長公主元玉英毫無端由地從睡夢中醒來。她並沒有起身,只是躺在榻上感受著這格外安靜的秋夜中難得的平靜。這讓她這一段時間以來過於焦躁的心境變得寧靜。想著窗外必定是滿天星斗璀璨無比,她忽然來了興緻,從榻上起身。然後沒有驚動任何人,披了一件衣裳走了出去。
大魏皇帝的長姊,長公主殿下,在深夜裡一個人遊走。正因為難得的寧靜讓她陷入了沉思。是啊,這時候她更清楚地看到,是有哪裡不對了。只有這樣冷靜下來細品味才發現,是她的夫君大丞相宇文泰不對了。經歷了那麼多的國事、家事,她因為將自身沉淪其中,所以疏忽了她最不該疏忽的人。她的夫君宇文泰彷彿與她疏遠了很多。他們之間若寄若離,感覺好久都不親近了。
元玉英忽然心情沉重起來。她抬起頭來環顧深夜裡的花園,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夫君今夜宿在何處,她甚至都不屑於去認真了解她的夫君究竟有多少侍妾。就在她抬頭環顧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不遠處的那座極簡素的茅舍還有微弱的燈光。乙弗氏不宜挪動,因此她留居大丞相府的日子就要住在那茅舍中了。
元玉英正在收回目光的時候卻彷彿被狠狠地在心頭掐了一把,她頓時如披雷電。在茅舍的稍遠處,一個背對著她的熟悉的偉岸身影,居然正是她的夫君宇文泰。
宇文泰正不動不動地出神地望著乙弗氏所居的茅舍。而此刻的元玉英真想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這讓她想起了在洛陽,他們剛剛奉旨成婚的時候。那時候她就覺得他心事重重,不肯以真心示她。可是後來夫婦之間共同經歷了很多事,讓她心裡那種感覺變淡了,甚至淡得可以被忽略了。而今夜,所有的一切重新來過。
元玉英看著宇文泰的背影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心情瞞著她。
元玉英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夫君的背影,宇文泰竟然毫不知情。他的一身武藝遠勝於一般武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背後有人。
元玉英用盡了全力,終於把自己的疑問和衝動都努力壓了下去。她沒有去見宇文泰,只是再看了一刻,帶著滿腔的不甘默默離開了。
對於有的人來說是長夜漫漫,但對於另外的人來說便是春宵一刻。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阿孌早已經起身了。昨夜變了天,深秋的天氣外面格外冷,倒好像是到了冬天似的。似乎一夜之間騰龍山上所有的樹葉都變成了棕黃色,只夾雜著少許還帶著鮮潤的深綠。
乍從外面進了枕霞閣,一下子覺得暖意融融。阿孌做了個手勢,示意兩個小婢噤聲。她一邊搓了搓冰冷的雙手,一邊仔細聽裡頭傳出來的聲音,想以此判斷裡面的情境。
先開始很安靜,接著若隱若現地傳來衣物悉悉索索的聲音,再然後又是輕微的床榻木器吱呀作響的聲音。顯然裡面的人也醒了。阿孌及兩個小婢都不敢弄出一點響動來,只靜靜地候著主人隨時可能的命令。
今日枕霞閣內寢的主人是大公子高澄及夫人馮翊公主元仲華夫婦兩人。
其實大公子高澄早已經醒了。在凌晨恍如夜色,漆黑如一團的時候他就從沉睡中醒來。微微欠起身子,在黑暗中用已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注視著身邊尚在睡夢中的元仲華。
其實元仲華尚且還是個小女孩,不容易有心事,所以好夢正酣。少女初長成,難免心思敏感、細膩,但正因涉世不深,反倒慮事並不那麼透徹、深刻。偏她又出身宗室,很多帝室與權臣之間的血腥之變即使沒有親歷,但也總是聽說過不少,所以在逐漸長成之後的元仲華又總是沒有安全感,容易傷春悲秋哀及自身。
高澄仔細地打量著元仲華。她並不是他以往經歷過的那種女郎。元明月丰容盛鬋楚楚堪憐;鄭大車妖媚冶艷勾魂攝魄;羊舜華英氣實足冷若冰霜;蕭瓊琚嬌俏可愛痴情任性;元玉儀柔媚入骨溫柔體貼……侍妾無數連他自己都不能一一想得起來。而元仲華,不同於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此刻她深陷夢中,面頰似粉團,圓潤似嬰兒,還沒有完全脫出小女孩的影子,真的是稱不上有多麼的美貌。但是高澄眼前總是她一身綠衣,月下吹笛的清麗樣子。忽然心裡恐懼起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人世,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該怎麼辦?
這樣怪的念頭他是第一次有,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湧起這樣沒來由的想法。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了師父達摩禪師,是他請師父渡長江北上,是他允諾師父要在少室山建寺院以供養。只是俗務纏身,如今自己又是這樣處境,不知道師父怎麼樣了。想到這兒高澄從榻上躍起。
阿孌聽到裡面有聲音,顯然是主人起來了,還沒來得及仔細辯聽,就看到高澄已經掀帘子出來。她看到大公子穿著單薄的袴褶,一頭烏雲墨玉般的黑髮完全披散著,真是美得傾國傾城。高澄一邊往外面走一邊吩咐了一句,「傳崔季舒和崔暹到天一閣。」
也許真的是因為天一閣太小了,實在放不下這主僕朋友般的三個人。黎明的曙色剛剛浸染了秋天的天空時,騰龍山上已經出現了三個騎馬狩獵的身影,在蕭瑟的北風中格外顯眼。
騰龍山山勢連綿不休,整個漫雲閣行館占倨了其中一座靠西邊的山峰,從山腳沿山腰,直到山頂。因為這是大丞相避暑的行館,所以罕有閑人至此。即便是在山上任意遊走也很難遇到不相干的人。
稍往東,緊挨著的另一座山,山勢平緩,不是那麼陡峭,完全沒有人為建築的痕迹,就顯出野趣來。這座山在山腰處有一片小湖泊,聽說湖水清徹可見底,湖裡有許多的小黑魚,都不怕人,見有人至反從湖水裡浮上來爭相看人,這倒是奇景,高澄只是聽說過沒見過。但是時不時有野兔似受了驚一般掠過倒是真實看在眼裡的。
高澄還是穿著單薄的袴褶,似乎並不懼冷,滿頭如漆般光可鑒人的烏髮還是披散著。他騎著一匹渾身毛色烏黑髮亮的駿馬漫步在山間。崔季舒和崔暹叔侄二人跟在他身後。崔季舒衣裳穿得厚重,本就白胖如麵糰,這下就更顯得團團一個球一般。他一邊在馬上四下里仔細瞧,似乎在找什麼,一邊時不時地搓一搓冷得有點僵硬的手指。崔暹則常服在身,也看不出來有多麼冷,只是神態自若地跟在郎主和叔父的後面。
「郎主真是精力過人,精神好且不說,還一點不怕冷。」崔季舒策馬趕上來,笑意盈盈地道。怎麼聽怎麼像沒話找話。
高澄回頭看崔季舒,一邊緩緩勒住了韁繩停下,毫無表情的一張如玉般的面孔上忽然唇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彎了彎,一下子美麗生動極了,同時慢慢道,「叔正兄力勸秋獮,難道不是汝所願?我也不過是順水推舟成全你。」
崔暹見郎主停下,自然也停下來,此時一言不發地看著郎主和叔父說話。
崔季舒笑道,「郎主既不願滿山遍野地追一隻兔子,得不償失,倒不如到湖邊走走,說不定倒有奇景。」
高澄微微一笑看著崔季舒,「你說去哪裡便是哪裡吧。」
高澄縱馬向前,三人無話一起向山腰處的湖邊而去。
天色已經大亮了。秋日的陽光雖然不夠和暖,但是非常明亮耀眼。山上並沒有別人,只是偶爾能聽到清脆悅耳的鳥鳴聲。高澄一併不著急地信馬游韁往前走,但沒過多久他忽然加快了節奏。同時他的表情也不再是閑散的,好像聽到了什麼引起了他的關注。他耳力極好。
崔季舒注意到了高澄的變化也趕快跟了上來,同時不自覺地暗暗一笑。
崔暹照樣可有可無般地跟在後面。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清脆宏亮的讀書聲傳來,鏗鏘有力如同字字千鈞,聽得人也跟著精神一振。三個人都聽到了這朗朗讀書聲。高澄卻突然勒住了馬停下來,他沒有加快節奏去尋找這個聲音。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崔季舒先是覺得意外,然後便仔細聽起來。只有崔暹還是極其鎮定,不動聲色。
「郎主不過去瞧瞧嗎?」崔季舒問道。
「瞧什麼?身披香草、腰佩秋蘭就高潔了嗎?似這般自命清高的人有什麼可看的?」高澄語氣非常決絕,顯然是很反感這種姜太公式的臨溪垂釣,也不願做上鉤者。
崔季舒無話可說。
倒是崔暹道,「郎主所言甚是。自比屈子,又不知屈子身處何種境遇,便像是東施效顰。」
崔暹話不多,倒是一針見血。
高澄調轉馬頭剛要走,忽然抬頭大喝一聲,「何人在此窺伺?!」
這一聲怒喝把崔季舒和崔暹都嚇了一跳。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涌動著一種不安。奇怪的是,連剛才那極有穿透力的讀書聲也停止了。
高澄抬頭時不知是湊巧還是有意,一片極大的棕黃色楓樹葉子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的面頰上。高澄伸手接住了樹葉,若有所思。再四處環顧時,除了他和二崔,再無別人。
高澄沒說話策馬飛奔起來。二崔也急忙跟了上來。
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眼前一片波光粼粼,在耀目的陽光下那麼清徹透亮。原來真的找到了那一片山腰間的湖泊。高澄慢慢將馬的奔跑速度降了下來,當他飛馳到那湖泊近處的時候眼前一亮,原來湖邊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