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98章 左昭儀求榮反受辱
長安城的上空烏雲密布,遠處傳來悶雷滾滾而過的聲音。忽然一道極亮的閃電在天邊劃破了黑暗的天幕,一瞬間之後從天而降的霹靂在長安城炸響,震驚了所有人的神經。
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傍晚,天色格外昏暗。整個宮闕籠罩在不安和不祥的預感之中。雖然大雨還沒有來,但是大雨前細微而密布的雨絲已經作為前奏逐漸落下來。
左昭儀元明月顧不得這樣的綿綿細雨也會洇濕面頰和衣衫,急匆匆地從自己的居處清輝殿穿廊過戶向皇帝元修住的昭陽殿走來。芣苢和幾個宮女也腳步匆匆地跟在左昭儀身後。
雖然長安的宮闕是官衙改建而成,並沒有曾經在洛陽居住的大魏宮苑那麼宏大壯闊,但是等元明月走到昭陽殿的時候,她的頭髮、衣裳還是被細雨打濕了。她顧不上整理自己的妝容,立刻進了昭陽殿。即便剛進門,但是酒氣撲面而來,抬頭一眼便看到皇帝元修已經醉卧在上首的坐榻之上。他身前的几案上杯盤狼藉,一隻也許是剛剛倒在案上的白釉刻花酒壺裡正流淌出瓊漿,那酒順著几案又流到地上。
芣苢身後的宮女剛剛關上殿門,元明月立刻就覺得一陣陰冷的風吹來。目光四下一掃便看到被吹起的簾幕後面窗戶大開。秋天的長安,尤其是這樣的陰冷秋雨中的天氣,充滿了寒意。
「是誰打開窗戶?速去關上!若是陛下受了風寒,爾等必要重罰。」元明月怒喝道。
「是……就是陛下命打開的,陛下說胸悶,這裡喘不上氣來。」宮人期期艾艾地回答著。
「殿下吩咐了,還不快去!」芣苢向這個不懂事的宮人喝道。
元明月擺擺手,不讓宮人們跟著,自己走上去。她坐在榻邊仔細看元修。元修是醺醺而昏睡,恐怕醉得不淺。但是他此刻卻如此難得的平靜、安詳。在夢裡的元修面容清秀俊朗,眉頭舒展,似乎沒有一點煩心事。元明月實在不忍心叫醒他,只示意宮人拿被子來,她親手給元修蓋在身上。如果夢裡的時光那麼美好,她寧願他多享受一刻。她也願意就這樣坐在榻邊看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漸漸情緒平復的元明月也倦意襲來。剛才曾經雷電交加,大雨傾盆,但是此刻雲開霧散,外面滿天的星斗簇擁著華彩生輝的圓月照亮了夜空,整個昭陽殿里安靜得有點過份。
「殿下……」
元明月忽然聽到呼喚聲。這聲音刻意壓低,還帶著一種枯竭的樹枝在秋風中顫慄的激動和驚惶,在陰冷而黑暗的昭陽殿里格外有穿透力。
元明月順著聲音找去,原來是芣苢,這才稍稍安心。只是芣苢的聲音聽起來非常不對,這又讓她心有疑惑。看一眼元修,還沒醒,便起身向著芣苢立著的殿角走過去。
「殿下!」芣苢一把拉住了元明月,「殿下的好機會來了!」芣苢的聲音略有失態。
「阿姨,此魏宮非彼魏宮,你切莫胡言。」元明月一邊告誡芣苢,一邊又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榻上仍然酣睡的元修。
「殿下。主上已經讓於謹將軍遁機將皇后高氏接到長安,殿下可知道嗎?」芣苢低聲問道。
元明月沒說話,她豈能不知道,只是不願說破罷了。況且在她想來,皇后高常君根本就不可能來長安,又何必還非要因此而和元修生芥蒂呢?
看她沒說話,芣苢接著說道,「於謹將軍打探回來的消息,說主上那一日離開潛香寺后,皇后就墜河而死了。」
「什麼?皇后死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元明月驚訝極了,轉而又產生疑問。這消息既然是於謹打探來的,芣苢又是怎麼知道的?
「殿下,於謹將軍把打探的消息告訴了大丞相,大丞相說後宮無賢后不是國家中興之像,又和諸王議立新后。剛才諸王入宮,奴婢聽到廣陵王殿下說主上最近總是飲酒不理國政,不像個大魏中興之主的樣子,所以想和諸王一起勸諫主上戒酒,並且重新立后。」芣苢的聲音有點興奮。在她想來,元明月現在已經在是左昭儀,距離皇后只有一步只遙,只要稍一用心,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況且,左昭儀也是擁立主上西遷長安的有大功之人,又是大行台南陽王元寶炬的妹妹,怎麼說都是立后的不二人選。
可是元明月卻明顯覺得事有蹊蹺。立后雖是大事,但也不是眼前的當務之急,剛剛掌權百事待定的大丞相宇文泰怎麼會這麼有耐心地干涉此事呢?元明月雖然不明所以,但是心裡卻明白,此事不像芣苢想的那麼簡單。所以她沉吟著沒有回應芣苢。
「殿下,」芣苢看著元明月若有所思的表情,又走近一步,挽了她的手臂繼續壓低聲音道,「正是因為此魏宮非彼魏宮才更要多為自己著想,新都初定,後宮也百事待定,正是殿下奪取皇后之位的好機會。若是不趁此機會更進一步,將來倘或再有高皇后一流的人物越過了殿下去,殿下怕也只能終身受制於人了。」芣苢說著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遠處榻上仍睡著的皇帝元修嘆道,「主上心思如流水,令人難以猜測,殿下不能不為自己考慮。再說南陽王殿下如今雖是大行台,但一點實權不得,只有殿下在後宮得意,才能和宮外的南陽王殿下兩相呼應,將來好互為援助,互相扶持,這才是長久之計。」芣苢想了想又道,「算起來,若是立殿下為後,廣陵王等諸王並無反對的理由,至少不會專心與殿下為敵。主上此時也必是願意的,況還有南陽王殿下自不必說,就是舊臣們心裡也必是願意以殿下為尊,而不願另立西北之人為後。大丞相孤掌難鳴,況也未必真的在意此事。此時大丞相與主上之間甚是微妙,不怕大丞相不肯順著主上的意思。」
芣苢這一番詳解幾乎是掏心掏肺地全為元明月著想,是主僕之間不可告人的密議,元明月不能一點不動心。尤其是說到帝王心思如流水,未來更不可預知,這是戳到了元明月的痛處。當日皇帝元修移情於皇后高常君帶給她的傷口看似已撫平,但隱痛永遠難消。除了自己,除了這個忠心的老婢,又有誰是真正能為她著想的呢?況且她的分析也極為有理,元明月也恍惚覺得當下情勢對自己極為有利。雖未表態,但心裡已經是七、八分認同了。
剛要說話,忽然聽到小宮女叫道,「陛下!陛下!」
元明月立刻抬頭望去,只見原本睡在榻上的元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起身。元修撫著頭,極煩躁地怒道,「頭疼!孤的頭要裂開了!昭儀呢?快來人!!」他踉蹌起身,小宮女想去扶住皇帝,卻被煩躁的皇帝一把推開。
元明月立刻忘記了一切,拋開剛才所想的全部向遠處榻邊的元修急急而去。
「開窗,去打開門窗,孤喘不上來氣!」元修四下一望,看到門窗緊閉,幾乎要暴怒了。酒意未散去,顯然又是夢中驚醒,而此時天地之間昏暗一片,不分晝夜,這些都讓他心情極差。他再也忍不住地使起性子來,揮袖將面前几案上的一切橫掃而過,一邊捶案大聲泣道,「古往今來天子多矣,何人如孤之命苦?」
杯盤壺爵跌落一地,碎的碎,滾的滾,地上儘是殘肴剩酒,令人無法直視。乒乓巨響聲及頓足捶泣哭罵聲已經無法再讓人忽視,殿內亂作一團。宮人個個變顏變色。
「阿則……」元明月撥開不知所措的宮人,急步走到元修面前將彎腰垂頭正用拳頭捶几案的元修用力扶起來。
元修忽然停止了哭罵,殿內一下子安靜了。元修抬頭看著元明月。
元明月也看著他,心中禁不住嘆息。在她眼裡,皇帝眼圈微紅,眼瞼略有浮腫,雖然乃是掩不住清秀俊朗之氣,但是那個盤馬彎弓英氣勃勃,盛怒之下奪人膽魄的鮮卑男子究竟哪裡去了?
「主上累了嗎?臣妾服侍主上去休息可好?」元明月溫聲慢語地問道。
元修卻好像不認識地看著元明月。忽然推開了元明月伸來的手臂,卻又很快出手握了她的手臂恍惚問道,「你來了嗎?」
「臣妾從未離開陛下身邊。」元明月忽然心酸了,又淡淡道,「是陛下棄臣妾不顧。」
元修一直盯著元明月,忽然一聲嘆息,目光卻不再迷離,「孤自始至終都錯了。事已至此,如何能再背棄昭儀。」他聲音低沉,看起來更失落了。這讓元明月更心痛,如此認命的元修,可還是當初那個一腔熱血一身傲骨的元修?
「陛下說的是真的嗎?」她脫口而出,語氣裡帶著一絲深藏不露的怨氣。
「你究竟怎麼樣才肯相信孤?」元修的語氣里竟帶著一點乞求,他已經是完全不再意了,只要能讓他抓住這最後的安全感。
「既然如此,就請陛下下旨立后。既為夫婦,臣妾一定生死相隨,決不離開陛下。」元明月恨恨地道。
「左昭儀好大的心胸。」一個清脆宏亮的女聲從元明月身後傳來。元修和元明月都遁聲望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大丞相夫人、長公主元玉英竟然已經進了昭陽殿。她身後跟著侍女南喬等人向皇帝和元明月站立的地方走來。
「阿姊來做什麼?」元修不動聲色地走上兩步,把元明月護在身後,他蹙著眉頭問道。同時他心裡極為不快,昭陽殿是他的寢宮,外人竟然可以如此隨便地出入。他心裡對這個阿姊的信任自從來長安后就消散了許多。
「我若是不來,還不知道昭儀竟然在宮裡當家作主了。不但乞封后位,只怕連主上也要慢慢地對她言聽計從,心裡再無別人。」元玉英目中恨毒地看著被元修護在身後的元明月。
自從皇帝到了長安,元玉英已經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同時對事情重新做了考慮。她已經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夫君是真正的社稷之臣,以國為重且腹多良謀。如果她的弟弟,皇帝元修肯對她的夫君多加信任,兩個人同心同德,何愁大魏不能興盛?況且在洛陽,皇帝受制於權臣高歡,倒真不如在長安以她的夫君宇文泰為輔臣。皇帝在洛陽時,她無能為力。若是在長安,君臣之間有她居中調停,總不至於出大事。
可沒想到的是,弟弟的性情不但一點沒有改變,反倒嗜酒失儀,明裡不爭暗中墮落,更不如從前。元玉英本就對元明月沒有好感,如今更覺得是她上邊沒有了皇后的壓制而為所欲為引誘壞了自己的弟弟。所以今天無意中撞到元明月對皇帝說的這些話,居然主動爭后位,就更讓她怒從心頭起。
「阿姊不可對昭儀無禮,」元修面無表情地吩咐道,「昭儀雖尚未正皇后之位,但在孤心中已是以昭儀為後,過些日子自然下旨冊封。阿姊不可失了禮。」元修已經壓制不住語氣里明顯的不快。
元明月是皇帝的人,對她無禮就是對皇帝無禮,這是元修不快的根本原因。前朝的事他做不得主,若是再連自己身邊的女人也護不住了,那他這個皇帝還是皇帝嗎?
「主上見責不敢分辯,但若論無禮還是左昭儀在先。」元玉英先是對著皇帝一禮,然後便侃侃而言道,「禮之本意在孝悌之道,人倫之序,各安其份,各行其是。臣妾若無尊卑不過是失儀之無禮,左昭儀不安於閨門之內不尊倫常之序,勾引陛下,如此失節亂倫才是大大的無禮。」
元玉英越說聲音越大,目中怒火燃燃,盯著元明月幾乎要燒著了她一般。
元玉英話音一落,殿內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所有宮人都嚇得幾乎要傻了。元明月也沒想到元玉英竟然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在那裡,只恐自己吵起來失了儀,沒有了皇后的賢德。況且長安畢竟人地生疏,不好初來乍到就施起威來。
元修面色鐵青地看著自己的長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