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95章 幾番起伏總不平(下)
月娥看他分明就是幕後主使人,卻表現得這麼渾然不知的樣子,心裡更覺陰冷,不敢再看他,把頭偏了開去。
宇文泰卻把頭低了下來,雙唇幾乎貼上她的面頰,如夢幻般低語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子有德者居之。你看古來堯舜禹湯哪個有道明君是當今天子這般的?天子失德不要緊,只要有德有才者輔之,一樣可以安邦定國。在洛陽,廟堂上儘是城狐社鼠,不如到長安重開局面以安天下、興社稷。這有何不好?」
「驃騎將軍真是自信。」月娥淡淡道,「這些邦國大事,將軍何必告訴賤妾?」她不敢把頭轉過來,還是偏著頭,只覺得熱熱的氣息就在她面頰上。
「我只要你在我身邊看著我。」宇文泰低語一句,便沒有再說話。他既沒有放開月娥,也沒有再動一動,只這麼抱著她。
洛陽,因為天子出奔而百官盡散。國都,對於洛陽來說,變成了一個尷尬的稱呼。
當高澄帶著陳元康、崔季舒和大隊的軍士趕到洛陽城西時,恰好后將軍孫騰也帶著人迎出來。
天氣陰沉,烏雲濃重。這時忽然一道閃電在遙遠的天際劃過,接著便是一個響亮的炸雷。又大又重的雨點密密實實地砸了下來。
孫騰驅馬上前,與高澄並轡而返,低語道,「世子當心,大丞相已經回來了。」
高澄抬頭看了孫騰一眼,見他面上甚是忐忑,自己心裡卻反倒如卸卻了千斤重負,只淡淡道,「事已至此,且隨它去吧。」
另一側的陳元康跟上來道,「世子千萬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一直極為關注高澄卻一路沒說話的崔季舒忽然大聲道,「世子若是如此灰心,我等又當如何?」
高澄環顧三人,沒再說話,卻忽然奮力一鞭,向著洛陽城而去。
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府第里,有個不起眼的小院子,這是高歡密議朝務的地方。而此刻,傾盆大雨之中,從晉陽趕回來的大丞相高歡就面色極難看地坐在屋檐下。二公子高洋則安靜地側立在父親的身後。
大丞相安坐許久,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看不出來他有一點點的不耐煩,甚至看不出來他有沒有怒意。而此刻這府里安靜極了。就連在後邊院子里的婁夫人和高洋的妹妹高遠君似乎都能在摒息之間聽到前邊院子里大丞相高歡的呼吸聲似的。
婁夫人今日只管念佛。而高遠君卻好像什麼都不知道般的若無其事。
滿府里籠罩著哀戚之色。
高澄一進府來就感受到了這異乎尋常的氣氛。他早就已經渾身濕透,不知道是因為寬大的袍服被浸濕后太沉重以至於受裹挾而行動不便,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闔府里看到的人都覺得世子的腳步格外沉緩。
高歡終於看到他愛如珍寶,寄預厚望的兒子出現了。他眉心一跳,卻沒有任何言語行動,只是虎視眈眈地看著兒子一步一步走近。而他的另一個兒子高洋卻唯恐自己多發出一點聲音,只是極安靜地站在那兒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了。
「事已至此,任憑父親大人處置。」高澄在大雨中跪下來,看著高高在上的父親。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楚父親身後的弟弟。
「高侍中好大的氣魄,大魏的朝政大事你一人便可專斷。只是如今連天子百官都沒有了,你這侍中要如何自處?」高歡聲音陰沉卻不急不緩地看著跪在下面的兒子問道。
「父親大人問的是,都是兒子一人之過,無論大人如何重責,兒子決無怨言。」高澄侃侃道。或許在他心裡反倒是希望父親會重罰自己的,不然讓他情何以堪?而眼前父親不急不怒的樣子讓他心裡更不安。
「父親大人,」這時高洋從上面走下來,跪在兄長身側,任憑大雨瞬間就澆濕了自己。父在上,兄跪在下,他早就覺得自己昂然立於上邊並不合適。況且,兄長在父親心裡的份量他是深知的。
高洋大聲向高坐在上的父親高歡道,「大事既已出,責怪兄長一人毫無用處,不如先妥善安排以穩定朝局。」
高洋沒說這事該怪誰,不該怪誰。這是說不清楚的問題,而且他確信父親心裡早就有定論。而如今爭辯這個一點用也沒有,不如先做些實際的。
高歡沒說話,看了高洋一眼,又看看高澄,卻忽然向二兒子問道,「高洋,你說如今該如何妥善安排?」
高澄心裡愕然,沒想到父親連這個機會都不給自己,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但事已至此,他只能靜觀其變。
高洋也一怔,想了想,有點不太敢說似的,一邊看著父親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道,「大魏社稷總是在的,天子棄國棄家便是自棄。既然自棄便不再是天子。帝位歸元氏帝裔,但並不是主上一人之物,既然主上自棄,不妨另擇有德者居之,以安天下人心。」高洋一邊說一邊轉頭看了看兄長。
高歡心裡一亮,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二兒子心中如此有謀略。這番話說的真是冠冕堂皇,至情至理,不由人不信服。況且,這一高論和他的心思也不謀而合。
高歡看著下面跪著的兩個兒子,沒回答高洋。又看看雨中立著的眾人,他站起身,慢慢道,「渤海王世子高澄,行事失常,凌逼主上,無人臣之禮,致使天子出奔,皇后薨逝,著廢去世子位,即日赴晉陽閉門思過。」
高歡這話一出口,真是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層波浪。高澄的世子位是高歡被敕封渤海王時就欽定的。高歡深愛嫡長子,高澄被立為世子是順理成章的事,誰都沒想過會改變。如今卻因為一些表面上看起來不是理由的理由而被廢了。
「凌逼主上,無人臣之禮」這說的又究竟是誰?只安在高澄身上,實在是委屈。人主出奔、皇后薨逝這樣的大事,如今只怪在了高澄一個人的身上,實在是冤不能辯了。
高澄卻一句話沒說,還是跪在雨里。「皇后薨逝」這四個字清清楚楚地傳進了他的耳朵里,讓他痛得心如刀絞。幾日之間引起這樣的倫常巨變,真是讓他心灰意冷。忽然想起師父達摩來。心裡對被廢了世子位並不那麼在乎,倒真想去少室山聽禪參佛,遠離這喧囂的塵世。
「太原郡開國公、散騎常侍高洋,授驃騎大將軍、左光祿大夫,加開府儀同三司,入朝參政。」大丞相高歡接著又侃侃宣布了自己的另一個決定。這更讓人驚異不已。
二公子從來不出眾,不知道大丞相究竟為何這樣重用,甚至超過了原本對世子的器重。
而對於大魏未來的命運,還有新的朝局,大丞相似乎已經成竹在胸了。
534年,永熙三年,成了大魏史上的最後一年。從牛川到盛樂,到平城再到洛陽,幾經輾轉成就了一百五十年的基業,至今卻分裂東西。
宇文泰奉皇帝元修返長安,晉關西大都督,大丞相。
高歡在洛陽重立清河王世子元善見為新帝,改元天平,並遷都鄴城。
在長安,從此埋下了關隴一脈之根基,以西魏為起點,關隴氏族徐徐興起,成就日後輝煌。
遷都鄴城后,東魏一派平和之氣。皇帝元善見本就性情文靜,而大丞相高歡也一反前態,對天子極為恭敬守禮,因此朝堂之上也一掃此前戾氣。
新都鄴城的一切似乎都與被廢了世子位的高澄再無關係。
他啟程回晉陽這日,一大早天氣就極炎熱。晴空萬里無一絲白雲,天空藍得耀人眼目,好像在預示著未來的美好。輕車簡從,絲毫不引人注目。誰也想不到曾經不可一世的渤海王世子這麼行事低調。幾乎沒有任何輜重,彷彿拋卻過往沉重的一切。
馮翊公主元仲華期盼地從車裡探了半身出來看自己的夫君。
新帝元善見是她的兄長,但她已經不再是世子妃,只是高王大公子的夫人。二公子高洋加官晉爵,勢頭大盛,甚至已經超過了以往的兄長,並且正在議婚,這些都在鄴城掀起了軒然大波。元仲華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風清雲淡,說不出來的安逸。
自從世子位被廢后一直跟從高澄的崔季舒這時急急奔來。他和馮翊公主元仲華的目光都集中在靜立車前眺望遠方的大公子高澄身上。高澄只穿著半舊的袴褶,隨意的辮髮被風微微拂動,若不是那張絕美的容顏實在太出眾,他看起來只像是一個極普通的鮮卑少年。
「世……大公子……郎主……」崔季舒雖然改口有些日子了,但還是覺得彆扭。他已走近高澄身邊,側身伏耳低語道,「那個舞姬元玉儀消失得無影無蹤,叔正實在是找不到。」
高澄還是貌似悠閑地看著遠處的叢叢碧樹、青山城郭,面上無任何錶情變化,只吩咐了一句,「走吧。」
崔季舒看大公子彷彿成竹在胸的樣子,自己心裡也非常安慰。他相信世子不是甘於平淡的人。
高澄忽然駐足回頭,左右掃視。他的目光似乎在搜尋什麼,只是誰也不知道。遠望去,隱約可見大魏宮廷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腦海里浮現那裡曾經發生過的多少往事……只是他被廢后再也沒有去過那座宮苑,再也沒有去過龍門山,再也沒有看過一眼那山下的河谷。
什麼也沒說,一切記在心頭。高澄毅然轉身上馬,頂著烈日縱馬賓士,向著晉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