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91章 魚躍龍門歸極樂(下)
誰知道這樣的好心情那麼短暫。第二天清晨,天還似亮未亮的時候,睡意朦朧之間就聽到院子里有隱隱約約的嘈雜聲。有腳步重重,有喁喁低語,這讓月娥心裡有點不安。於是急忙起身,想去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剛要出去的時候,忽聽門外似乎是有人走來。向奴婢擺了擺手,自己走到門口打開門,果然見左昭儀元明月的侍從芣苢正走上來。月娥的目光越過芣苢向外面瞧了一眼,居然看到武衛將軍元毗帶著一隊軍士在庭院里,就好像整裝待發一般。這讓月娥心裡又不安起來。但是轉念一想,也許是皇帝元修和皇后高常君今日便將駕臨,因此元毗才如此緊張,怕萬一有失會出了紕漏。
「左昭儀命奴婢來協同王妃收拾好東西立刻上路。」芣苢走近乙弗氏身邊時向她低語道。
「上路?要去哪裡?」月娥大驚。她心裡更加驚慌地發現自己可能已經身不由己了。
芣苢回身看了看,攜月娥進來,命奴婢們都同出去,然後返身關上門道,「主上命元毗將軍護衛左昭儀和王妃即刻奔赴潼關,在潼關等聖駕降臨。驃騎將軍駙馬都尉宇文泰已經奉大行台南陽王殿下之命在潼關恭迎聖駕。到時候王妃和聖駕一同啟程去長安,就能與南陽王殿下夫妻相聚了。」
「一派胡言。這究竟是主上的吩咐還是左昭儀的吩咐?」乙弗氏又驚又怒。夫君的密信里分明說過一定要攔阻皇帝去關中。就連皇帝的長姊長公主元玉英也是這個意思。她已經很明白地把密信里的這層意思表達給了元明月。
可是……乙弗氏心頭驚懼,元明月真的把這意思轉達給了皇帝元修嗎?
「王妃急得糊塗了嗎?」芣苢冷冷道,「若不是主上有旨,元毗將軍肯聽命於左昭儀嗎?若不是主上的意思,皇后豈肯假孕偏幫著主上出宮?主上若沒有明旨,驃騎將軍怎麼會到潼關?恐怕就連南陽王殿下和長公主也是一個意思吧?不然駙馬都尉豈能出得了長安?」
月娥被問得啞口無言。這時芣苢已經命奴婢進來收拾東西。
洛陽城南便是龍門河谷,潛香寺就在河邊的龍門山上。從半山腰的潛香寺山門向下眺望,河谷開闊,一條河水望不到盡頭,景緻極佳。
此刻無論是扈從聖駕的新晉太原公、散騎常侍高洋,還是一路上於車輦中心事重重的皇帝元修,都沒有心情去欣賞這絕佳的景緻。車駕停在山腳下,伊河邊,高洋在馬上向上眺望,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一片金碧輝煌的佛閣寶殿。這是他的阿姊、皇后高常君長期供養的寺院。因供養人的身份特殊,供養充足,慢慢地也就形成了一片貴盛的氣象。
「二公子……二公子……」高洋聽到了呼喚的聲音,顯然是鬆了口氣,從馬上緩緩轉身去看,就好像非常漫不經心似的。
是后將軍高歸彥帶著一隊軍士征塵飛騰地急急而來。
「是誰?」皇帝元修在車輦中坐了半天,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再走。而且心中惶惶,原本應該在此等候聖駕的中軍將軍王思政,以及他所掌握的宿衛軍也蹤影全無。
「太原公因何停滯不前?」元修從簾內探身相問。
「主上勿急。」高洋匆匆一句,所答非所問。
「二公子,信已經送回府中。」高歸彥終於馳近高洋身側,兩馬相錯,高歸彥低語。一邊掃了一眼不明所以正看著他們的皇帝元修一邊抓緊機會又道,「已經絆住了王思政。」他略一思索又道,「奉二公子之命給晉陽送信,算起來恐怕大丞相已經快到洛陽了。」
高洋一邊聽高歸彥說一邊心思轉得飛快在籌謀。
高歸彥略有諂媚地打量了一翻高洋,笑道,「如今該稱二公子為太原公、散騎常侍了。」
「你速去迎候大丞相,見了父親大人該怎麼說你自己思量。勿必不要讓我大兄先見到父親。」高洋陰陰地看了高歸彥一眼。高歸彥忙領命而去。
皇帝元修見高歸彥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居然並沒有拜見天子,元修心裡立刻忐忑起來。而且隱約覺得就是高洋似乎也和從前不同,遠遠不如在宮裡時那麼恭謹。他心裡深深失悔,這位太原公,畢竟也是大丞相高歡的兒子,是世子高澄的弟弟。
「護衛聖駕進潛香寺!」高洋見高歸彥已經走了,立刻便給軍士下了命令,而對皇帝元修卻沒有一句解釋。
等到真正進了潛香寺,高洋命令封住寺門不許任何人進來。寺里原本的沙彌等齊聚大雄寶殿內也都不許出來。這一下立刻便如臨大敵了。
皇帝元修心中大驚,好在表面上還撐得住,便冷冷問道,「太原公你究竟欲何為?汝忘了皇后之命了嗎?」
高洋卻不為所動,只淡淡道,「臣以陛下安危為重,想必皇後殿下也不會責怪臣。」四下一打量又道,「還請陛下凈室中休息,不必出來。」說著便要命人去拉扯元修進側廂屋子裡去。
一寺之內的軍士全是高洋的人,遠遠在大雄寶殿內的沙彌們看不到眼前一幕。唯有元修大怒道,「汝真是勝於乃父乃兄。」他挺身直立,盯著高洋道,「你也想學汝父弒君不成?」
元修畢竟是天子,此時霸氣盡顯。高洋畢竟年紀尚輕,沒見過如此場面,心裡不由得便怯了。「弒君」,聽起來實在是觸目驚心。
「汝等軍士也要叛孤嗎?」元修轉過身來又掃了一眼圍在他身後的重重軍士。
高澄真正知道了問題的嚴重。他現在一心想的事便是要找到皇帝元修。如果大魏的天子消失不見,他將如何給遠在晉陽的父親交待?他又會在廟堂之臣的心裡成為怎麼樣的惡人?留下什麼樣的笑柄?此時真正是心裡急似火焚。要找皇帝,必須要儘快出城,去潛香寺。
幾乎思維停止了一般,別的什麼都已經不存在,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儘快找回皇帝元修,穩定洛陽朝局。
剛剛出了宮門,和陳元康、崔季舒上了馬。忽然過來一輛牛車,生生地便將沖在最前面的高澄的馬給攔住了。
「汝是何人?膽敢衝撞世子?」高澄身後的崔季舒厲聲大喝,縱馬上來。
陳元康卻跟在高澄身後沉默未動。若真是閑雜人等怎麼可能近身闕門?還敢這麼橫衝直撞地攔住侍中?
果然,牛車裡探身出來一個小女孩,向著高澄大呼,「大兄!」
高澄剛勒住略微有些受驚的馬,聽這一聲喚,仔細一瞧,半天方才認出來,居然是他的妹妹高遠君。太奇怪了,她直趨闕門攔阻他又是什麼意思?看樣子是專程來找他的?
「汝有何事?」高澄心裡急著去潛香寺,並未下馬,大聲向高遠君喝問。
誰知道高遠君並不回答,只是從牛車上下來,向著高澄走過來。
高澄只得下馬。崔季舒和陳元康也跟著下馬,看著小女孩身姿靈巧地輕盈走來。
「大兄,我有極要緊的事。」高遠君鎖著眉頭,走上來拉扯高澄,示意他低下頭來。
高澄只得俯身相就。高遠君努力踮足,摟著高澄的脖頸伏在他耳邊低語道,「大兄若再不立刻回去,長嫂恐怕有性命之憂。」
高澄心頭猛然一震,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高遠君問道,「你如何知道?」
高遠君眼睛一眨不眨地抬頭仰視著高澄,認真道,「長嫂今日未去給阿母問安,我去探望長嫂。阿孌說殿下數日未食,今日早上便拿著一把匕首一直坐在窗下看,甚是奇怪……」
不等高遠君說完,高澄已經轉身上馬。等崔季舒和陳元康反應過來時,高澄已經早已經策馬而出不見蹤影了。就連一句吩咐都沒有,如此要緊的事便拋之腦後。
高遠君看了看崔季舒和陳元康,也沒說話,自顧自地上車也走了。
崔季舒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陳元康,又看看遠處高澄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世子……唉……世子……」
陳元康略一思索,打馬揚鞭道,「走,去潛香寺。」
渤海王府里極是安靜,尤其是世子妃馮翊公主元仲華所居之處。
院子里只有阿孌一個人。她站在側廂屋子外面的樹蔭下,一邊想著連日里來的這些事,一邊時不時地看看緊閉的房門。自從那日世子暈倒后,世子妃就移居此處,再也沒有回去過。她下意識地轉身又瞟了一眼與之相對的另一處屋子,那裡現在住的是孫騰將軍家的舞姬元玉儀。此時也同樣房門緊閉。
忽聽外面起了嘈雜聲。聲音越來越大,這院子里的奴婢們也都被聲音喚了出來。阿孌剛想出去瞧瞧是怎麼回事,還沒等她走到院門口,院門忽然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了。只見世子高澄急急闖入。
高澄目中無人地直奔正室。忽聽身後阿孌在大聲喚他,「世子!」
高澄似乎這才想起來什麼,回身向兩邊一掃,便直奔元仲華住的那屋子而去,直接踹門而入。
元仲華原本正坐在窗下。聽到這麼大聲音轉過身來瞧,居然看到高澄闖了進來。
高澄一眼看到元仲華髮絲披拂著正坐在窗前,手裡果然拿著一把匕首。立刻大步上前下意識地大力握住了元仲華拿著匕首的那隻手腕,又急又恨問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就真的讓你生不如死嗎?」
元仲華起身掙扎。高澄力大,如何能掙脫。匕首脫落,掉在地上發出巨響。「夫君……」元仲華掙脫無果,試圖解釋什麼,可是好像又不知從何說起,欲言又止。既不能掙脫,又不便解釋,慢慢安靜下來。反正她是拗不過他的。
此時高澄也安靜下來。他似乎不情願地放開了她的手。
元仲華低頭垂淚。過了許久,方才低語道,「痴心執妄念,不如六根清凈侍奉佛祖。」
高澄這才注意到她身邊的几案上竟放著一綹又粗又長的髮絲。看來她下手真是狠,足見其心志之堅定。
高澄忽然覺得無比害怕。他不顧一切地猛然將元仲華拉進懷裡,生怕她就此就會消失掉。一邊在她耳邊喃喃自語道,「都是下官的過錯,殿下勿怪。殿下要皈依侍奉佛祖,這才真是妄念,真應速速拋開。」
他如此用力,元仲華幾乎快要窒息了。但是再也想不到的是任性、霸道的世子竟然肯說出這樣的話來。元仲華也哽咽道,「是我剛而不柔,不能順了世子的意。」她語氣里是掩藏不住的委屈。
「我拋卻今日一切,換卿回心轉意。」高澄橫下心來向她耳邊低語。他心裡已經覺得大勢已去,只是把這種不祥的預感深深藏在了自己心裡,只願緊緊抓住眼前最不能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