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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79章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下)

  左昭儀元明月倒是極規矩地按品大妝不懼暑熱。這樣反趁得她跟在散著頭髮一身白色道袍的皇帝元修身後甚是不相宜。元修倒是泰然自若,鎮定冷靜,元明月卻神情緊張,不住地瞧著元修,想從元修的神態中得到鼓勵。 

  此時,正午已過,太陽漸漸偏西而行。洗煩池中碧水清澈,樹陰里透著絲絲涼爽。元明月看著皇帝元修面對洗煩池的一泓碧波靜立在池邊,她忍不住緩緩走到元修身邊,與元修一同看著眼前看似波瀾不驚的平靜池水低語道,「主上,皇後殿下真會來嗎?」 

  這時元修回過身來,他沒有回答元明月的問題,目光越過她向稍遠處望去。就在樹叢外面,原本站的都是隨侍的宮人們,而此刻卻略顯嘈雜。果然是椒房殿的宮人們簇擁著皇后高常君停了下來。 

  元修的目光落在高常君身上。她皎皎如月般脫穎而出,在這麼多脂粉黛釵之中越顯得清麗脫俗。此時的高常君讓元修覺得有點夢幻,那麼不真實。忽然有種惴惴不安的預感,她不屬於這個冰冷而沾滿了塵俗的宮禁。 

  高常君一步一步非常緩慢地走過來,她早就在人影綽綽之間一眼就瞧見了遠處那個清瘦頎長的人。太陽在他身後側將最後的餘輝燦爛地噴薄而出,這使他如同鍍了金身。可是他的面目卻在背光的黑暗中更不真切了。 

  高常君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到元修面前,持禮參拜。 

  「皇后靜心禮佛,怎麼也有空閑到這兒來?」元修收回目光又轉過身去對著洗煩池,不再看高常君。 

  元明月極緊張地側立在旁看著帝后二人。 

  「主上訓誡得極是,臣妾尸位素餐已久,今日就是來勸諫主上以盡忠悃之心的。」高常君抬頭舉目看著皇帝元修的背影。 

  「皇后想對孤說什麼?」元修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 

  「請主上勿再廣納妃嬪,准允臣妾清肅後宮。」高常君聲音略顯犀利。 

  若說皇帝元修與從前不同,放下朝政,放下和大丞相高歡一黨的恩怨后一直就在宮中修道,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廣納妃嬪雖然失了尺度,但其實無傷大雅,遠不如過分痴迷道術那麼失了國體。皇后高常君既然要勸諫,為什麼不直指重點?反倒要避重就輕?這樣的勸諫不像是為君上批龍鱗,倒有點像是尋常民間夫妻的爭吵。這也不像是氣度高華的皇后,更不像是高常君本人。 

  可是皇后這話一說出來牽連後宮之中甚廣,洗煩池邊一時安靜極了,氣氛也緊張到了極點。 

  元修慢慢轉過身來,看著高常君道,「這麼說皇后是覺得孤的後宮里妃嬪太多了?難道是皇後起了嫉妒之心?」他眉頭微擰著盯著眼前微微垂首的高常君。元修的話音一落又安靜了,他忍不住向著高常君走上兩步,看著她道,「皇后一心禮佛,棄孤於不顧,難道還不許孤再納妃嬪嗎?妃嬪再多也礙不著皇后的事,皇后照樣可以穩居椒房殿中。如今連這種小事皇后都要挑剔,那就只管把孤身邊的人都攆了去。是不是有一天皇后也要把孤逐出宮去?」 

  元修的話似乎也有點任性無理。可是「逐出宮去」這樣的話含意甚深,再加上皇后高常君的背景出身,聽得人觸目驚心。一時之間人人疑惑驚懼。 

  唯有左昭儀元明月看了看一言不發麵色平靜的皇后高常君,向著怒火中燒的皇帝元修身邊挪過來,低語勸道,「主上切莫動怒……」 

  「左昭儀無禮!」皇后高常君看著元明月冷冷拋出一句,但是依然面色平靜,只是皇后的威儀已經不自覺地顯露出來了。她又把目光轉向皇帝元修,語調冰冷地道,「就是因為饒舌之人甚多,才讓主上偏聽偏信。如此說來,倒不如清靜些。」高常君停頓一瞬又道,「左昭儀居於內宮卻不守規矩,既然你也隨侍聖駕修道已久,不如出宮去道觀里修行些時日,等心裡清靜了再回來。」 

  高常君說得清描淡寫,但是人人聽得心中大驚。誰都知道左昭儀元明月是皇帝元修至寵至愛的妃嬪,可任憑她再怎麼得寵,皇后高常君照樣幾句話就把她逐出宮去,一個眼中釘輕輕巧巧就拔去了。 

  「主上……」元明月驚懼交加地看著元修,可是又懾於皇后之威不敢向皇帝哭訴求情。 

  「皇后一句話就把孤身邊的妃嬪廢黜了,」元修盯緊高常君的眼睛問道,「你心裡可真的有我?」 

  這話說的好奇怪。 

  「主上這麼問臣妾,倒也正是臣妾想問主上的。」高常君看起來仍是面色如常,可是元修仍然能看出來,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終於高常君問道,「你心裡又可曾有過我?」她的聲音不再那麼冰冷凌厲,顯得低沉而又憂鬱。 

  又安靜下來了。元修和高常君互相看著對方,兩個人似乎都是欲言又止,只是他們的眼裡都旁若無人。 

  元明月看了看元修,又看了看高常君,終於沒再說什麼,也只低下頭暗自垂淚。 

  「主上若還是以臣妾為皇后,便請准了左昭儀出宮。不然就請主上下旨廢后。」終於,高常君開口了,語調雖然平靜,但言辭卻甚相決絕。 

  「你明知道孤不能廢了你,卻這麼為難於孤。皇后不就是想要宮中清靜嗎?孤便與左昭儀一同出宮去道觀。」元修終於暴怒了。 

  所有人等一片嘩然。只有左昭儀元明月極其平靜地看了皇后高常君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唯獨沒有怨念。 

  皇帝元修拂袖而去。 

  宮中立刻傳開了,皇后以大丞相嫡長女的背景在宮內發威,竟連皇帝都被她驅逐出宮去了。這可是她的父親和弟弟都不敢做的事。皇帝元修為了維護左昭儀元明月,盛怒之下攜寵妃出宮,出了洛陽城停駐於城外的道觀中。 

  更奇怪的是,皇后雖然順了心意,卻似乎失大於得,她在意的又何曾是這些?皇帝攜左昭儀出宮不久,皇后也出宮去了龍門山上的潛香寺。一時之間宮內無主,實在更是奇怪。 

  高澄聽崔季舒說長姊以皇后的身份和皇帝元修爭執,其間竟把皇帝和左昭儀元明月一同趕出宮去了,心裡大異之。第一奇怪這樣任性而為絕不是他長姊的行事風格;第二奇怪的是連驅逐君上這樣的惡名都不避諱了,就算不想自己,也不想想父親大丞相高歡嗎?這也不像是平日里高常君的為人。第三更奇怪的是,連皇后自己也拋下一切出宮而去,這就更不像是高常君本人了。 

  聽到崔季舒派人送來的急報,說是帝后紛紛出宮,高澄又驚又急。雖然是長姊任性所致,但是如今父親大丞相高歡不在都中,他以世子的身份剛剛入朝輔政,帝后之間的矛盾導致的所有後果在這個要緊時候都會算在他的名下。況且他尚立足未穩,又無端頂上這麼大過失,若是說一句世子之力所不及,恐怕連他的繼承權都要受到質疑了。 

  因此高澄接到急報立刻便急匆匆出了渤海王府,策馬夜奔直向宮中去了。可是他忘了,宮裡皇帝被逐,皇后自棄,剩下全是妃嬪、寺宦、宮人等一些不相干不要緊的,有一個黃門侍郎崔季舒就足夠了,他作為當朝侍中去幹什麼呢? 

  親自問了崔季舒幾句要緊話,守在宮裡也無益,早就已經是夜色闌珊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便棄馬乘車向著渤海王府的來路又走回去。 

  在車裡的高澄此時緊繃的神經便支持不住地全然放鬆了,倦意襲來。不是勞累,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身心俱疲的感覺。他不由得在車裡假寐起來。神態意識半夢半醒之間,高澄想到自己的父親大丞相高歡。父親從懷朔鎮的鎮兵到今日呼風喚雨、指掌天下的權臣,半生已過,卻愈發如履薄冰,一日不得安閑。所求所得固然已是心滿意足,但是與失去的相比較不知道值不值。 

  此刻高澄完全不想去管怎麼穩定朝局,怎麼不招臣子們議論和去想像他們暗中的恥笑,怎麼把出走的皇帝和皇后都請回來。他只想回到渤海王府好好睡一覺,等到明天再說。 

  想著想著似乎已經要睡著了。可是就在牛車平穩快速前行,高澄已經酣然入夢之際,他並不知道另一輛牛車尾隨著幾個侍從奴婢正從他對面的方向而來。並且那對面的牛車直接攔在了路中間。 

  顯然為世子駕車者並沒有想到對面的牛車有意攔路,因此不得不一個急剎,也停在了路中間,與對面的牛車對峙著。正因為有此一個急剎,車身猛然停住,睡夢中的高澄因為慣性作用身子向前撲去,從倚坐處幾乎摔下來。 

  「何事?!」高澄起身坐回來,帶著好夢被驚醒的怒意,憤然怒吼。 

  「世子,前面有人攔路。」奴僕答道。語氣卻是平靜的,因為奴僕也知道,今日世子脾氣不好,這時候居然有人還敢攔路,那無異於自尋死路。洛陽城裡有誰敢擋世子的駕?他只要坐等看好戲便是了。 

  這時那對面牛車上下來一個人,徑直走過來。大丞相府里的奴僕們都沒說話,也沒攔阻。 

  高澄掀開窗上簾幕,突然一眼看到后將軍孫騰竟站在他面前。 

  「龍雀?」高澄脫口喝道,「你為何深夜攔路?」他已經睡意全無,但是卻頭痛欲裂,因此情緒更煩躁了。 

  「請世子到我府中宴飲。」孫騰笑吟吟地道。 

  「不去!不去!」高澄一口回絕。心裡責怪孫騰這個時候也不會審時度勢,居然還有心思請他去宴飲。 

  「世子請看。」高澄剛要放下簾幕命回渤海王府去,孫騰卻向旁邊一指對高澄示意道。 

  高澄好奇心起,順著孫騰手指的方向一瞧。 

  孫騰那輛牛車已經被駕轅者緩緩拉到近前,打起簾籠,從車上居然又走下一個人來。那人已經走到高澄車前,叫了一聲「世子」便不說話,只行了大禮。高澄頓時眼前一亮,似乎頭也不那麼疼了,一下子神清氣爽起來。 

  這是一個身姿極其窈窕的女子,穿著白色絹衣在黑夜裡格外醒目。她原本頭上戴著白色垂裙帽,就在高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的一瞬間,她恰巧將垂裙帽的簾籠側收起來完全將面孔呈現在高澄面前。高澄只覺得如滿月清輝拂過面頰,分外愜意。而她身上的白色絲絹舞衣喚起了他更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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