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 兄弟鬩於牆(上)
高洋心裡暗自一嘆息。家國多少痛在心裡,只恨自己不是嫡長子,從來不是長兄那般引人注目,又名份早定。對於長兄來說,有些東西得到的那麼輕而易舉;而同樣對於他,卻那麼難於到手。
他手裡握緊了那已經碎成數片的伏虎羅漢玉佩,直刺得他皮膚如被刀割一樣痛,卻不動聲色地騰出另一隻手。慢慢走上數步,伸出手來像是要來接玉佩,卻把馮翊公主元仲華捧著玉佩的手一併拉了過來。他用心果決,所以力道之大讓她不容反抗。
「這是主上和皇后賞給殿下的,殿下就不後悔?」他仍然直直盯著元仲華。
元仲華奮力想掙脫,心裡害怕阿孌即刻就回來。但是覺得他問得奇怪,抬起頭來,「一枚玉佩而已,二公子又是我夫君的弟弟,有何可悔?」
「既然嫂子這麼說,天意如此,子進卻之不恭……」高洋看也不看地從元仲華手裡取了玉佩,似乎要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是多麼困難的事。可他卻將到手的玉佩看得輕如鴻毛。
「謝殿下賞賜。」不用元仲華再掙脫,高洋已經放開了她的手,又恢復成了那個懵懂溫馴,甚至有些愚笨懦弱的二公子。他才真是極像父親高歡的那個兒子。一邊又閑閑地道,「請殿下代我一併謝過世子。」
元仲華聽他提到夫君高澄,面上神色黯淡下來了。脫口道,「二公子還是自己去謝世子吧。我不曾見過世子的面。」
高洋心裡一跳,忍了忍,還是掩不住的興奮,極感興趣但又極力壓抑著道,「怎麼長兄回來還沒有和嫂子見過面嗎?」
元仲華還是小孩心性,聽他這麼一說覺得甚是沒有面子,沉下面孔道,「二公子怕是還有急事,我也要去給阿母問安了。」說著便要走。
「殿下是帝室貴胄,若是得妻如此,誰不敬之愛之?」高洋擋在元仲華前面低語道,「世子內寵頗盛,但不該冷落殿下,讓殿下受委屈了。」其實元仲華也提醒了他,他確實是有急事,只是一見她便忘了。於是將身子讓了讓,卻並沒有急著走,又道,「長兄今日晨起已來給阿母問了安,然後便同參軍崔季舒入宮去了。子進恭送出門時見崔季舒奏事後,長兄面上神色頗為不悅,或是逢上何事,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既如此,子進也正要有事入宮,如遇世子便代殿下問候一二。只是世子的脾氣殿下也知道,只怕子進遭了訓斥不要緊,還拖累了殿下便更是子進的罪過了。」
聽高洋這樣說,一心都是為了大丞相府的安寧,為了世子夫婦的和睦,元仲華本就是個幼子,又覺得高洋是好心,自己反對他見疑倒是自己的錯。雖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妥當,但未及細思量,便又和顏悅色道,「二公子有事自去,不敢有勞。」
高洋沒再說什麼,便辭去了。
魏宮中寧靜與否顯然是受大丞相府之情勢的牽連。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就在崔季舒在大丞相府向世子高澄通報宮中情況的時候,宮廷之中從皇帝元修到皇后高常君顯然都要被波及到了。
前朝和後宮在清晨時分都一片繁忙,唯有太極殿與西側觀德殿之間的流化池處卻鬧中取靜,反倒沒有人來。而此刻,侍中高澄和參軍崔季舒正趁便在這裡密議。
高澄是怒氣沖沖從大丞相府里出來的。崔季舒密報,自從他去了長安,而武衛將軍元毗帶著宇文泰的部將於謹從長安回洛陽后,皇帝元修便和調任閣內大都督的於謹過從甚密,甚至超過了原來和南陽王元寶炬的交往程度。顯然在天子心裡更願意親近自己簡拔起來,自以為是親信的宇文泰,而放棄了高氏。
而於謹多次奉詔入宮密議這不能不引起高澄的極度猜疑。如果不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皇帝元修為什麼要多次召於謹單獨入宮覲見?今日更是反常,天色未明便傳於謹。一大早,崔季舒的密報和長姊皇后高常君的密信就都入了他的耳。想想自己在長安的功虧一簣,難道和皇帝元修的掣肘沒有關係嗎?
但此刻高澄冷靜下來了,於謹頻頻入宮,皇帝顯然和他很親近,可是原由何在?究竟是為什麼?「皇後殿下就沒有別的話吩咐過嗎?」高澄有點不太願意相信地問崔季舒。皇後知道崔季舒是弟弟高澄的人,因此會宮內的消息派自己的親信若雲來傳給崔季舒,再由崔季舒稟報高澄。
「皇後殿下只說主上頗為親近於謹,連清修、煉丹都總是召於謹侍駕。殿下覺得主上忽然說什麼要修道,一反常態地順從大丞相和世子,又把宮裡攪得混沌不堪,怕都是這個於謹惹的事。殿下怕主上偏信則暗,想讓世子管管此人。」崔季舒想,皇后的意思就是認為是於謹的出現才讓皇帝元修轉變了性情。雖然不像從前一樣事事與高氏針鋒相對,但平順之下不知暗藏了什麼玄機,更讓人不得不防。這一切的關鍵就是於謹。
「於謹為何要如此調唆皇帝?」高澄像是在問崔季舒,也像是在問自己。「在洛陽他是孤身一人,就算關中勢力再大也還不足以與大丞相抗衡,更何況遠水解不了近火,如此相抗,他豈不是自送死耶?」
「郎主,於謹是聰明人,不會做這樣沒好處的事。可是每次皇帝召見都說修道是清凈事,關防嚴密,所以探聽不到什麼。」崔季舒蹙眉愁道。
高澄忽然心裡一亮,反問道,「我們探不到,難道皇后也真的探不到?」他忽然拔步便走,握著腰間佩劍,大袖飄飄向內苑而去。
「郎主……」崔季舒抬頭看時,高澄已走遠,崔季舒忙跟上來。
崔季舒本以為高澄是要去椒房殿問皇后,結果發現不是。高澄是奔著苑囿里去的。密報說閣內大都督於謹在皇帝元修鍊丹的雲壇侍駕。既然探聽不到什麼,不如趁此機會去抓個現形,一看之下豈不是都明白了。
雲壇在宮內苑囿的深處。浮玉之山的最北端有一極清凈處。此處日光少見,密植松柏,陰鬱之氣甚重。山根下面的松柏叢中有殿宇數間,傳說原本前朝失寵妃嬪住過不久,後來那妃子死於非命后就空了下來。
皇帝元修倒不忌諱,在修道之後將此處設為煉丹藥的雲壇,日常清修也就在此打坐。當然更隱密的一層就是於謹、元毗、斛斯椿、王思政等人也奉召在此見聖駕。
於謹此時確實就在宮中,確實就在雲壇的殿內。但並不是在侍奉天子清修或是煉丹藥,他是帶著一幅地圖入雲壇殿內的。從凌晨天色將明的時候一直到此刻,於謹和皇帝元修一直在對著這幅地圖仔細研究。洛陽城北是邙山,歷來埋葬帝王將相的風水寶地;城南龍門河谷,皇后高常君供養的窟寺就在此;城東也是香火繁盛的寺院;唯有城西,儘是酒肆及笙歌娛樂之所,但有一條御道直通西邊的潼關。
皇帝元修和於謹正兩首相抵地在對著案上的地圖指划低語,忽聽殿外傳來中軍將軍王思政的聲音:「陛下……大都督……」接著便是又急又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驚疑之間抬頭看時,殿門已被推開,王思政腳步匆匆地闖進來。儘管他還盡量保持穩重,但顯然是出了什麼大意外而讓他受了驚。
王思政歷來老成,不似元毗一般沒有心胸,連他都如此大驚失色,元修和於謹不禁對視一眼也緊張起來。於謹倒是沒說話,持著冷靜的態度等王思政說話,元修卻忍不住了,箭步上前喝問,「何事如此驚慌?」
「陛下,宿衛軍來報,侍中高澄帶著參軍崔季舒闖進來了。高澄豎子攜劍而來,即刻便要到此處……」王思政聲音低落下去,沒再說什麼。
趁著高澄赴長安,大丞相高歡又正被賀拔岳、宇文泰的事牽動全副精神的時候,皇帝元修把宮中的宿衛軍全都交給了他認為可堪重用的王思政來掌握。想不到果然這麼快就出事了。他是親歷過元恭、元朗被弒場面的人,此刻聽了高澄提劍而來,不可能不多想。此時氣血上涌便什麼都顧不上了,怒道,「豎子有劍,孤豈無劍?」說著便要抽腰下佩劍。
「陛下且慢!」於謹此時方一把按住了元修。他看了一眼王思政,想不到此人臨大事如此舉棋不定,少了一種果決堅毅,這真不是皇帝之福。
也許是於謹這一瞥之間觸動了王思政緩慢的神經,此時他方才咬牙道,「主上不必親臨,臣既是宿衛軍統領將軍自然盡全力護駕,以死報陛下知遇之恩。」說著便要向外面衝去。
「將軍莫急。」又是於謹喝住了他。
元修和王思政都滿腹心事地盯住了於謹,不明白他阻住了他們兩個人究竟意欲何為。
於謹方向元修道,「主上且細思,高澄只帶著崔季舒一人闖入禁宮,宮中還有王將軍的宿衛軍,宿衛軍並不聽命於他,他能成就何事?」說著便看向王思政,意欲確認。
元修聽他說的有道理,也看向王思政,叫了一聲,「王將軍?」
王思政顯然還是滿腹疑慮,「宿衛軍確實只見高澄和崔季舒兩人。但是高澄素有謀略,向來謀定而後動。況其黨羽威烈將軍陳元康和后將軍孫騰都手握可用之兵,聽其調配。」
元修覺得王思政說的極有道理,不禁又猶豫,又看向於謹,而此刻他心裡最依賴的人便是於謹。
於謹卻幽幽地看著王思政問了一句,「王將軍,若高澄並不是來冒犯主上呢?」
是啊,情況還不明所以,就如此如臨大敵,那豈不是心中有內鬼?
高澄大模大樣地帶著崔季舒闖入了禁苑,宮中宿衛軍自然是不敢攔他。誰不知道他連天子豢養的寵物都敢當著天子的面公然殺死。在禁苑裡輕薄南陽王妃,南陽王怒極而不敢言。
偏偏到了雲壇殿外,真有人敢攔住了他。
高澄一看是王思政,心裡更是怒火上躥。毫無疑問,王思政是最忠心耿耿的帝黨,不然皇帝元修不敢把宿衛軍這麼重要的一支軍隊交給他來掌管。而此刻他攔住了他的去路,不正是恰恰說明雲壇殿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王公好早啊。」高澄一邊握緊了劍柄,一邊放慢腳步,走到王思政面前停下來。他看得很清楚,王思政也腰間佩劍。
「臣護衛天子,不敢有絲毫懈怠。高侍中倒是無事也起早。」王思政以言語相譏。
高澄沒理會,他急於進殿。心裡急,腳下卻不急。只瞧著王思政,又慢慢往前踱了幾步。崔季舒跟在他後面,緊張地盯著王思政的手有沒有摸上腰間佩劍。
「高侍中留步,豈能擅自闖入?」王思政喝道。
高澄沒理會,繼續上前。
王思政快如閃電一般伸手抽出劍來,冷光一閃橫在高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