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70章 新豐美酒斗十千(上)
南喬見宇文泰去而復返,心中錯愕地看著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心裡極怕。
宇文泰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南喬,只管大步上前,從地上抱起元玉英,一邊往堂內走去一邊在身後拋下一句,「進來服侍殿下休息。」
又是從朦朧的亮光中恢復意識。雙眼不受控制地難以睜開。似夢似醒,想醒來又覺得那麼困難。但是明白地知道,此時必是清晨。既使是閉著眼睛躺在床帳中也能感受得到來自窗外的黎明曙光。
元玉英覺得疲倦極了,在半夢半醒之間幾番掙扎就是不能徹底地醒來。忽然覺得一隻手撫上她的額頭和面頰,觸感粗糙卻溫暖又輕柔。這種輕柔感覺是一種極其小心,但是又能感受得到一種疼愛。她終於被喚起了意識。
又聽到些微的嘈雜聲。而在此同時,那隻手也不見了。元玉英脫口喚道,「黑獺。」原來在她夢裡,最真實的她自己,最在乎的還是這個人。所幸她又刻又感受到了那隻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臂膀,同時又聽到一個溫柔而有磁性的聲音,「醒了嗎?」
元玉英終於睜開了眼睛。果然看到宇文泰正坐在她床榻一側俯視著她。黑暗裡看不清楚他的面龐。她想起身,卻被困頓和沉重所累。他輕輕按了按她的肩,還是極溫柔地道,「別起來。」
外面的嘈雜聲大了些,宇文泰站起身,一邊道,「我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說著便掀了床帳,可是又停住了,背影對著元玉英道,「公主想多了。你是我妻子,我豈有不在乎你的道理。既然我是你夫君,必為你遮風擋雨,不願你如此承重,耗費心神。殿下便只管靜養,待子出生就是了。」說完便走了出去,放下床帳。
元玉英極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微曦初露中,庭院里滿是清晨特有的氣息和太陽未升起的清冷。宇文泰剛走出來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姑父好早,如此急急出迎,是怕吵醒了長公主嗎?」一眼便看到如玉樹臨風般的高澄已經走到面前。
「澄弟?」宇文泰驚喚道。旋既笑道,「澄弟更早乎,又是來找我對飲嗎?」他揮了揮手,那些跟著高澄湧進來,不敢攔著高澄可又極為難怕被他責罰的僕役們便退了下去。
高澄極隨便地穿著袴褶,挽起來的頭髮束得乾淨、利落卻很隨意地略微歪向一邊。他彷彿只是個普通的長安少年遊俠,而不是大魏都城裡朝堂上權傾一時的在任官員。
「弟千里而來,姑父還不肯呼奴兒將出美酒,更待何時?」高澄霸氣實足地笑道。好像他奔波千里就是為了探望「姑父」的。「更待何時」更讓宇文泰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遺憾。等高澄回到洛陽,都城中的權臣和新崛起的關隴邊將之間威勢的相較怕要日漸深刻吧?像這樣談笑戲謔的日子還會再有嗎?
「澄弟既然千里而來,不辭辛苦,又是為誰?」宇文泰心裡想一重,口裡說的卻是另一重。這話里別有意味,而宇文泰卻神態自若地引著高澄往府里的後園走去。
「自然是為傾國傾城而來。」高澄也半真半假地笑道。「長安盡在姑父手中,那個大行台南陽王不過是個座上傀儡,我行何事、見何人,姑父難道還會不知道嗎?」高澄話說的輕巧,可宇文泰怎麼能聽不出來這話里疑心頗重。讓人不能不想到前日被刺的事。
宇文泰卻並不解釋,只唇角微微而翹,似是不屑於為自己辯解。兩個人在竹林中的石桌邊坐下,都不說話,看著僕役端上酒來,又躬身而退。高澄豪飲一巨觥,綠寶石般的眼睛盯著宇文泰笑道,「姑父家裡竟藏著如此好酒,真讓澄弟不敢小瞧。」
太陽慢慢升起,日光透過竹林的間隙灑入,原本的昏暗漸漸淡去,變成了一種強烈陽光下舒適的溫柔。宇文泰也舉觥一飲而盡,看著高澄淡然一笑道,「澄弟如此得美人傾心,竟不顧遠途迢迢前來相就,也讓我不敢小瞧。」
聽了宇文泰的話,高澄似是被提醒了,只覺得后肩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比起戰場上的傷來,他這次受的傷也不能算是輕傷了。按醫家之言,重傷在身是絕不可飲酒的,只是對於從小見慣了刀光劍影的鮮卑男子來說,必不肯以此為戒。
看高澄笑意淡去,神色恍惚,知道他是心思飄遠了。宇文泰探求他的心思,想必是不問也知道,竟直覺得心裡巨痛。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倒酒,同時舉觥一飲而盡。
「難以相就的事不妨遠觀,何必強求?來日方長,不該拘泥於此時。」高澄很快便神色自然。
聽他說的淡定,宇文泰卻脫口嘆道,「正因不得,所以上下求索。澄弟倒真是放得下,有禪意。」
「我正應該恭賀姑父,」高澄又倒了一觥,舉到唇邊慢啜了幾口,把玩著那隻觸手滑膩生溫的雲紋白玉觥,不無酸意地道,「在關中不費力氣便坐收漁人之利。」
高澄話說的明白入骨,宇文泰也不反駁,默然認可了高澄的話。也慢飲了一觥,方才笑道,「關中已在吾手中,澄弟心思如何?欲奪之耶?」一頓,又笑道,「澄弟領銜廟堂之上,豈不知君子之危在蕭牆之內嗎?」宇文泰如此明白露骨地承認,恐怕也只有面對高澄一人時才會有。
「若是有人求助,姑父該當如何?」高澄收了笑問道。
「澄弟可後悔當初放我回關中?」宇文泰也盯著高澄問道。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卻又不約而同舉觥再次一飲而盡。
世事難料。既便是料中了未來,等真到眼前又會如何?瞬息萬變之際,其間的恩仇又豈能由得了自己?可是誰也不會因此而放棄自己,一切也只有順應天意了。
東風漠漠,楊花柳絮如雪,催動離愁別緒。
彷彿就在一夕之間,長安城內便飛絮濛濛撲面。朝雲驛中這些日子甚是安靜,好像連朝來暮往的旅人都不見了。這幾日來,高澄與蕭瓊琚並未有謀面。也許各自心裡都清楚,離別總是在眼前。
陳元康、崔季舒已經打理妥貼了諸事,向高澄請行。高澄已經准允,只是想在離開長安時向蕭瓊琚辭別。畢竟一南一北,也許往後便是天各一方。他心裡雖未有多麼濃重的離愁,但是淺淡的遺憾總是不能一息之間便消散而去。
既便是心已飛回洛陽,但長安也總有留戀之處。
漫步穿行於連廊中,便已經聽到雲夢台那邊傳來樂聲。低沉、柔婉、纏綿,讓他想起在建康和蕭瓊琚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依稀只記得是同樣的音樂,一如這個人般似美好卻模糊。更讓他的記憶深刻入骨的是羊舜華抵在他心口的冰冷的劍。
高澄不必多思便已是在極熟稔中向著雲夢台而來。樂聲漸變,明媚而清朗,好似看到了仲春里的江南風光。接著便聽到了蕭瓊琚清脆的歌聲,如同她率真而一覽無餘的個性。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躕。」
先揚后抑,在春色滿園中的一心期待和潛藏心中的幻想與喜悅終究還是變成了泡影。最後只剩下獨立一人,痴望遙不可及的遠方。
歌聲從高昂到低郁,當高澄穿過連廊已經走到雲夢台不遠處時,眼前赫然一亮。雲夢台下,幾日不見,雪白的梨花盛放如雲,在朝雲驛的一角連天蔽日。梨花下只有一個纖弱的綠衣人,就是梁國的溧陽公主蕭瓊琚,只是她以黃金面具遮面,不知其意。
這時樂聲又起。清澈、歡快如山間清淺的溪流。悠長的平淡之後漸漸高亢,迎來了平靜之極的繁華和盛大。隨著樂聲,蕭瓊琚翩翩而舞。從一個人的自得其樂、顧影自憐到數名白衣舞姬從天而降般地對其眾星捧月。
這是一個故事。
綠衣女郎從懵懂無知到其心漸許,終於與她相知的人合二為一。原本柔弱、纏綿,高澄驚訝於她也能剛硬、執著。他已經想起來了,這是「明君舞」。在蕭瓊琚盡情而舞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明君與元帝的兩心相知、相許。
但美夢總是易碎。
當樂聲漸漸低沉、平淡時就是纏綿之後的糾結和難以分割的如亂麻般的兩顆心。也許帝王總是如此,心裡牽挂的太多,孰輕孰重?或者真的無可奈何,只能捨棄而自保?
高澄看著故事裡眾多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再也牽不住明君,明君獨自一人漸行漸遠。雖有無限留戀卻無回顧之情,毅然離紫台而赴欮漠,不知道是不是傷透了心、忘盡了情。
他止步於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靜立而觀舞,心中卻無波瀾起伏。捫心自問,如果他是元帝,是否會不顧一切地留住明君?而故事裡的元帝是否在明君離去后後悔過?是否因為痛失所愛也鬱鬱而終?每一個獨向遠方的黃昏,天各一方的人是否都有過悔不當初的失意落寞?
梨花如雪,寂寂之中曾經的繁華都不見了。明君一個人獨舞於天地之間,只在為舞而舞。身邊再人流濟濟也都與她不相干。不曾開化的匈奴單于有自己的世界,也許從來不曾真正看到過明君的世界。他本來並不想得到她,得到與她本身並不相關,而只是為了他的對手元帝。
明君在與匈奴單于的糾纏中遠去,直到消失。
黃金面具之後的南朝公主消失在梨花叢中。
不知多久之後,高澄忽然發現,雲夢台下只剩下他一人。梨花花瓣飄落一地,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美麗如綠寶石的眼睛遠望雲夢台,門窗緊閉如同無人。這就是辭別了,一切乘風而來,一切又隨性而去。他心裡有種感覺,這似乎不是一次簡單的辭別,而像是一種清清楚楚的分割。他又彷彿是得到了某種暗示,只是這種暗示太過模糊,讓他一時難解其真意。
高澄轉身向著高唐觀走去。步入連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他已經無心留在長安,此時滿心裡想的都是洛陽。長安已成定局,而洛陽的朝堂之上雖無刀劍之爭卻驚險更勝於長安。
想到此處,高澄精神振奮,毫無留戀地大步往高唐觀而去。
是時候回洛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