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67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下)
羊舜華嚇得迅速收回了手,心跳得似乎要爆出胸腔,控制不住地急速喘息著。高澄卻用另一隻手動作輕柔地拉回了她的那隻受了驚嚇的手,慢慢貼在自己胸口上。
「我沒有躲著你。」再也受不住他微笑而似乎洞曉一切的目光包裹在她身上。垂下眼睛迴避了。停頓一息,呼吸漸漸平靜,淡淡道,「世子與我本來就是不相干的人,何必要迴避?」
聽了這話高澄一怔,竟沒想到她心冷至此。索然無味地放開了羊舜華的手,又翻了個身,以背相對,冷冷道,「不相干?是我與你不相干,還是你與我不相干?」
忽然安靜了。
高澄聽不到背後有聲音。終究不忍心,再次艱難緩慢地翻身過來。竟看到她俯首而無聲垂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若說不相干,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關係,或是最好的結局。
蕭瓊琚身為南朝公主,北朝侍中高澄和她之間不過也只有一重國之恨。可是羊氏一族由南入北,又由北歸南,羊氏不管是在北朝還是在南朝都是個微妙的存在。這樣複雜的家世背景,終究不可能讓高澄和羊舜華之間有什麼太深刻的關係。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橫亘著一個蕭瓊琚,兩個人誰也不能完全置她於不顧。她的為難恐怕會更多吧?所以才會儘力隱藏自己。
高澄是很聰明的人,自然略一想便能明白這一切。只是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得了的大問題。或者根本就不是問題,於是便置諸腦後了。
「既然世子已無礙,便請好好調養、休息。昨夜公主殿下也受驚非淺,只怕這個時候醒來了也會找我……」
高澄眼看著羊舜華站起身來告辭。
她昨夜也受傷了,又一夜未眠地伏在他榻前看護他,此時勞累已極,剛剛一起身便覺得眼前一黑。身子微微晃了晃,強撐著站穩了。眼前漆黑一片,眩暈欲倒,一時沒敢再動。
高澄素來見她都是冷如冰,堅如鋼。何時見她流淚?何時見她虛弱如此?奮然起身,不顧傷口巨痛,只怕她在眼前消失,飛快地捉住了她的手,用力拉回。羊舜華再無力量地倒他懷裡。
「有我在,你何必如此顧慮重重?」高澄毫不滯澀地伸手托住了她後腦,只說了一句便低頭吻下來。
羊舜華沒有再掙脫,任由他任性而為。她雙目閉合,淚無聲滑過面頰。
「世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門開了,什麼時候有人進來。是崔季舒的聲音。
羊舜華一驚,嚇得趕緊推開高澄。她並不知道,崔季舒對於主子的這般情景早就司空見慣。
「何事!不知道你郎主受了重傷未愈嗎?如此大呼小叫!」高澄惱羞成怒。
崔季舒嘻笑道,「公主殿下和濮陽公都來探望郎主,在門口遇上了。」
高澄一恍惚,沒說話。不知怎麼,他竟忽然想起了遠在洛陽的馮翊公主元仲華。眼前一晃便是梅花下吹笛的碧色身影。脫口問道,「哪個公主殿下?」
羊舜華抬頭看高澄,捕捉到他的神情,心頭黯然,沒說話。哪知道他心思早就飄遠了。
崔季舒也一怔,以為郎主受傷太重竟糊塗了,笑道,「當然是南朝梁國的公主殿下。」
蕭瓊琚確實是第一次見侯景。她不是不聞窗外事的大家閨閣女子,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早就知道侯景的威名。忽然這麼近距離地在一起,不知怎麼竟然心生恐懼。其實她是南朝公主,侯景是北朝將軍,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人。只覺得這個跛足男子站在那裡對於她來說竟形成了巨大的陰沉壓力。而其實,自始至終,這個人對她沒說過一句話,並且立於那裡一動未動,竟至未曾看過她幾回。蕭瓊琚此刻卻恨不得立刻回雲夢台,甚至既使是探望高澄的傷勢也忌憚與此人同行。
侯景自然不是沒看到蕭瓊琚,只是此刻他的心思並未在此。南朝公主雖然美麗無匹,但在此刻的他眼裡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尋常女子,並且是與他不相干的。其實他早已知道她已承寵於高澄,他自然明白依著高澄的脾性也並未將這位公主捧於心頭,奉為唯一。眼下最要緊的事是,世子在長安遇襲,總要有個交待。
「殿下。」聽到羊舜華的聲音,門外兩個各懷心事的人都從沉思中醒來。
侯景很警惕地抬起頭瞧著羊舜華。他極注意地仔細分辨她的神情。
羊舜華也注意到侯景盯著她不放,心裡覺得奇怪,也看了侯景一眼,卻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以兩人各自的身份便都沒有說話。
連蕭瓊琚也留意到了侯景盯著羊舜華不放,心裡更驚懼。迎上來,輕輕道,「阿姊勞累了。」她只當是羊舜華守護高澄是因她而起。見她面上平靜,便大大地放心。
這時侯景已經轉身進去了。
「阿姊,我們走吧。」蕭瓊琚拉著羊舜華。
「公主不進去了嗎?」羊舜華心裡一驚,又悔又愧。
「我甚是怕那個跛足男子,不知怎麼看到他就怕,還是回去吧。既然阿姊守護阿惠一夜,此時無事,想必他也無大礙了。」她說著便要拉羊舜華離開。
她說的坦然,羊舜華心裡更不是滋味。
剛要離開,忽然聽到裡面很大聲音,「都是賀拔岳舊部,趁此隙取亂生事。恐還有河西流民躥入長安作亂,世子不如早回洛陽的好。」是侯景的聲音。
賀拔岳舊部?河西流民?羊舜華暗自思索,都像,又都不像,究竟會是誰呢?侯景顯然說謊。因為那刺客分明是為她來的,不是為著高澄。也可以解釋為取亂生事,隨機而為,可更像目標明確,有意如此。看蕭瓊琚已轉身走了,便顧不上再想這事,向雲夢台走去。心裡也在想,長安多事,不如早回建康。
朦朧間感覺到窗上透了亮,吱喳的鳥鳴聲預示著黎明已至。在曙色微露的時候元玉英意識清醒過來,卻疲倦得難以睜開眼睛。仔細辨聽,沒有一點聲音。想起身來看看,畢竟心裡不踏實。但是身體沉重得無論如何也起不來。像是一夜未眠似的,頭痛欲裂,一直都是半清醒半模糊,甚至分不清什麼事是真的發生過了,什麼事是做夢。
恰巧這時聽到「吱呀」一聲很輕的開門聲,立刻便喚道,「南喬。」
果然聽到輕盈的腳步聲走到床前。一道柔和清冷的曙光透入帳中,南喬將床帳的一面攏起來掛好,一邊柔和低語道,「殿下醒了?」
「駙馬呢?」元玉英看清楚了榻前的南喬時不由自主便脫口問道。
南喬不防這一問,略一遲疑道,「駙馬都尉怕是有什麼要緊事,昨夜未歸。」
元玉英沒說話。心裡總覺得自從到了長安似乎一切都變了。洛陽和統萬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宇文泰究竟有什麼事瞞著她呢?
其實南喬不知道,宇文泰並不是一夜未歸,而此刻,他就在府第里的後園中。
夜已過,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宇文泰便已從長安酒肆歸返。他並未酒醉酩酊,只需要有個放縱的機會讓自己任性一回。而他同樣可以在任性之後做回自己。因此,滿身酒氣卻異常清醒的他回府後便直奔後園,不許人打擾,不許去稟報。清靜了才能冷靜,冷靜了才能決斷。只是吩咐了一聲,若是都督趙貴到了立刻請入後園。
趙貴果然在如夜般的黎明時來了。被引入園中遠遠便看到宇文泰立於湖邊巋然不動。清晨時清冷本就不耐久立,宇文泰卻好像渾然不覺。身後的僕役悄悄退了出去,關上隱於竹中的園門。
趙貴走到宇文泰近前,撲面便是酒氣。不禁慨然嘆道,「主公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如此自傷?」
宇文泰轉過身來,卻雙目炯炯,一點沒有醉態。「查清楚了嗎?」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殺了羊舜華?或者是高澄,他也並不懷疑有人想殺了他。但是這是關中,他一定要明白。
「侯景。」趙貴只說了兩個字。
宇文泰微微頷首,和他想的不謀而和,餘下便不必再問了。
「世子在長安不是病就是災,看來真是與此處不相宜。」宇文泰意味偏長地道。
「主公不去探望世子嗎?」趙貴看著他問道。
「自然要去。」宇文泰一邊說一邊繞著湖往通向內宅處走去,又吩咐道,「元貴兄在府門外等我。」
自然不能一身酒氣就去,這個趙貴當然明白,應命便出去了。
宇文泰剛進了內宅,便看到南喬開門出來,轉身扶著長公主元玉英從裡面走了出來。這才覺得從元玉英到了長安,因他心中有事,忽略了妻子,確實心有歉疚,更何況她還懷有他的骨血。
宇文泰索性迎上來。
元玉英和南喬停下來,元玉英含笑叫了一聲,「夫君。」面上欣喜洋溢而出,不見一點不滿和責備。
宇文泰緩緩走上前來,一邊看到她略有憔悴,眼周微腫,心中自是有數,口裡道,「殿下剛到長安,不要勞碌了。」說著向走上來正要給他見禮的南喬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然後親自扶了元玉英在庭院中漫步。
「夫君喝酒了?」元玉英見他無話,又是一身的酒氣,輕輕問道。
宇文泰停下來,小心地將她身子攏到自己身前,目中似水般瞧著元玉英道,「賢妻不必為我憂慮……」說著便低頭瞧了瞧元玉英隆起的腹部,又抬頭唇邊含笑地道,「辛苦如此,黑獺銘記在心。」
元玉英唇邊笑卻泯去了,目中湧上淚來,總覺得他與以往不同。縱然面如春風,還是讓她覺得遙遠不及。「夫君總是和我隔了一層。何必如此見外?夫君的子嗣難道不是我的子嗣?」
宇文泰沒說話,低頭看著元玉英仰視他。依舊是絕世容顏,他卻心中恍惚,沒有解釋,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來輕輕拂掉元玉英的淚,極溫柔地低語道,「別哭了。」
元玉英平靜一刻,心裡暗愧,收束了一瞬間的失控。
宇文泰直等她收了淚,才道,「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說完便放開了元玉英轉身去了。
元玉英沒說話,直到看著宇文泰的背影消失,南喬進來。
麗日高照時,長安又是明媚春日,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宇文泰被引著進了高唐觀,卻只覺得滿是陰鬱之氣。
他知道高澄受了傷。侯景、陳元康、崔季舒當然也知道,此時關中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了宇文泰。
奇怪的是,他並未見高澄卧於榻上養傷,反倒是衣冠楚楚,傲踞上座。只是看起來面色異常蒼白,倒像是疲累傷病所致。而侯景、陳元康、崔季舒則侍立在下,齊齊都看著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