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45章 荊棘叢生路難行(下)
高澄從未見過這頭狼。只因它平時被珍養於籠中,有專人伺弄。高澄只閑聽過崔季舒提了幾句,皇后高常君和如今專寵的左昭儀元明月也都愛此生畜,所以偶爾也見這頭狼在苑中跑過。因有專人跟隨,況是人養久了的,從未見此生畜傷人。
皇帝元修與侍中斛斯椿翹首以待之際,忽然眼前一亮,正看到南陽王元寶炬從拱橋直下。南陽王本就人材不俗,此時踏雪而來,更顯得玉樹臨風。元修和斛斯椿看著他走到近前。
「南陽王,王妃可入宮了?左昭儀甚是惦記。」元修忽然宕開一句。不知道是心情特別好,還是想起了什麼,又笑道,「南陽王和王妃夫婦相諧,孤也甚是羨慕。」他心裡忽然又低落下來。
斛斯椿奇怪地看了元修一眼。
元寶炬還是照常行大禮,心裡卻總覺得說不上來的不妥,斂著心裡一劃而過的不祥預感,只正色回道,「臣妻已入宮。」他起身看著元修,「主上與左昭儀如今也是琴瑟和諧,又何須羨慕別人。」
元修沒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仍舊沿著洛川岸邊往前走,踏著腳下的積雪咯吱作響。斛斯椿剛剛把該說的已經說過了,此刻只默默地跟著。元寶炬也緊隨其後,皇帝不發問他也不開口。
「南陽王,」元修一邊走一邊喚了他一聲,卻並不停步,天上斜斜的太陽被他甩在身後。「孤剛才和斛侍中已經商定,就准了賀拔岳所請,賜封驃騎將軍、駙馬都尉宇文泰為夏州刺史。孤自然會命人明發旨意,你仍舊暗中寫信給駙馬都尉,令他先助賀拔岳去除關中之患,然後再奉大行台一同入都勤王,解孤於水火。」
元寶炬緊跟上來,從旁跟隨元修慢行,聽他吩咐完了,答了聲「是」既然是皇帝已經和斛斯椿商量好了,他便照辦。這主要還是皇帝自己的主張,所以他既便有什麼疑異也沒用。只是不知為什麼,元寶炬心裡始終覺得皇帝有點過於著急,過於依賴這位新晉的附馬都尉。他對這位駙馬都尉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拒似怕,又覺得他總是隔著一層,看不清楚似的。
大魏宮廷的苑囿不像是宮禁,似乎有意象徵著大魏的天下。高澄剛剛將重重宮闕脫於身後,此時無雪無風,但是苑中冷得厲害,高澄卻覺得掃清了禁中的陰鬱感,連呼吸都暢快了。他沿著洛川之陰踽踽獨行,太陽高掛在他身後,將一片金光籠罩在他渾身四周。
忽然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可是又很輕巧細碎。抬頭看時,一個極淺淡的丁香色身影匆匆而來,竟然那麼眼熟。熟得呼之欲出,可是就在口邊卻捕捉不到。似乎曾在心頭駐,久久不相逢,漸行漸遠了此生。
高澄止步而望,倒把剛才著急的事丟到一邊去了。近了,近了,是個窈窕淑女,只是面色略有倉惶。她根本沒看到前面有人。因為抬頭時西去的太陽,光茫刺目,致她看不清楚。另外,顯然注意力並不在此。女子一邊匆匆前行,時而回頭細看。她身後傳來一聲嘶嚎。
高澄剎時明白了,這就是那頭傳說的狼,天子的寵物。但此刻他更有興趣的並不在那頭寵物身上。女子漸近,他心中霍然而動。他終於捕捉到了心頭那一抹淡淡的痕迹,呼出了口邊那個等待了他很久的名字,「羊舜華!」他迎上來。
乙弗月娥被狼叫聲嚇得一顫,加快了腳步想逃出苑囿去。她並未注意到面前突至的人。回頭看,怕後患已至,卻不曾想再轉頭之際已經撞到了高澄的身上。高澄將她扶住,月娥這才來得及定下心來看她撞到的這個人。
高澄仔細瞧,這分明就是建康城裡那個擒他於無形之中的羊舜華。長江邊捨命相救,又拒他於千里之外想永不再見的羊舜華。可是他剛剛觸手握住她手臂扶住她的時候就知道,她不是羊舜華。他既驚訝又覺得有趣,世上竟有這樣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高澄看她的目光與當初的宇文泰如出一轍。乙弗月娥看到高澄這樣的眼神倒比初見宇文泰時釋然了許多,鎮定了許多。只是她心裡也很好奇。渤海王世子,大丞相的嫡長子,侍中高澄她能識其面貌。難道這位世子、高侍中和驃騎將軍、駙馬都尉宇文泰相識於同一人?而這個人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她的猜測自己也不敢肯定,不敢肯定看似毫無關係的高侍中和附馬都尉會用心於同一人,不敢肯定世上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臂,想躲開。
高澄卻並不急於問她是誰。在他心裡,她是誰並不重要。他只是瞥了一眼她的身後。
「侍中恕我魯莽。」乙弗月娥略有尷尬地低語,便轉身欲去。只覺得這位高侍中的目光直白得讓她不敢直視,心裡的害怕竟越過了別的任何東西,只想快點離開。
可是她忘記了,她匆匆而來是因為身後曾有野獸相迫。再迴轉,豈不是自投羅網?
果然,乙弗月娥轉身就看到,身後不遠處那隻狼正冷靜而鎮定地立於她身後不遠處看著她。
天子的寵物,它渾身是漂亮的淡灰色,毛色溫潤。它的眼神卻是冰冷的,它有一雙很美麗的綠眼睛。綠眼睛,乙弗月娥猛然回頭,果然,侍中高澄的眼睛正像一對美麗的綠寶石一樣蘊含著耀目的光彩。而那樣的兩雙綠眼睛正同樣饒有興緻地盯著她。
月娥突覺渾身冰冷,像是寒極了,忍不住全身顫慄起來。而她再回頭時那頭漂亮的灰色生畜正一步一步慢慢向她靠近。
「啊!」月娥驚聲尖叫,本能地轉身欲跑開。
她身後的高澄就勢張開雙臂將她抱進懷裡。他看著她身後目中不解風情滿是懵懂的狼一步一步慢慢走來,他更是超乎異常的鎮定。可是狼卻不知道,它雖是天子的寵物,所有人都因此而敬奉它,但它並不明白,它不是所有人的寵物,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寵愛它。
日影開始偏斜,陽光不再,太陽帶來的暖意也漸漸消失殆盡。寒冬里的徹骨寒冷又湧上來。皇帝元修覺得身上發冷,轉回身來沿著洛川之陽向西迎著夕陽希望追逐落日前最後的一點溫暖。元寶炬和斛斯椿跟在他身後。
君臣三人各有心事。
元修雖然已經按照自己的意志表達了自己的意願,相信也會達成圓滿,但心裡總有一處空空落落的,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是因為宇文泰、賀拔岳還是因為剛才元寶炬提到的話題讓他又想到了高常君?他心裡並不分明,只是一種空蕩蕩的憂慮。
而斛斯椿則是一心滿是盤算。其人如此,並不是初次為之了。如果皇帝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宇文泰及他身後的賀拔岳身上,那麼他倒也希望如此。因為畢竟大丞相高歡與他的敵對就像與皇帝的對立一樣,不可改變,其實他也和皇帝元修一樣,是無路可選的。所以也只能姑且相信宇文泰了。可是他和皇帝所不同的是,皇帝心裡滿是期望。而他只能冷靜、客觀地尋找於己有利之處,好在別人的博弈中立於不敗。
元寶炬則是心裡最為忐忑的一個。也許是預感,也許是本能,反倒是接觸關中最早的他,此時心裡的猶疑最多。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只覺得心裡便是如此。襯著此刻,冬日早來的黃昏,心中的淡淡傷感和落寞一層一層地暈散開來。
三人不語,元修在前,斛斯椿和元寶炬在後。兩個人低首而趨,忽然發現前面的皇帝元修停住了腳步。抬頭看時,元修正在向洛川對面眺望。是什麼如此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斛斯椿和元寶炬也不由自主地順著皇帝的眼神望了過去。
斛斯椿還罷了,元寶炬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臉上,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怒火中燒。
乙弗月娥拚命推拒。
侍中高澄輕而易舉地將她鎖在自己懷裡,他低頭用唇蹭上了她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噴薄而出,籠在乙弗月娥臉上。似笑非笑一般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象的人,真是有趣。」
乙弗月娥看到他綠寶石般美麗的眼睛里滿是邪氣,似乎要把她吞噬掉,一邊掙扎一邊解釋,「高侍中,妾是南陽王妃,不是……」
高澄笑看著她發亂釵斜,臉上紅暈重重,又氣又急的樣子,只覺得和羊舜華又如此不同,忍不住大笑,容不得乙弗月娥再解釋,低頭便吻上她的唇,迫不急待地把她想說的話給堵了回去。這還用得著她來和他解釋嗎?
月娥只覺得呼吸難以為繼。
高澄摟緊了她,一隻手已經抽劍而出。
洛川岸邊的元寶炬匆匆一禮,「主上恕臣失儀……」話音未落人已經跳到了結冰的河面上向對岸跑來。
元修忽然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寵物,那頭狼已經慢步到乙弗氏身後,而高澄一邊強吻著乙弗氏一邊已經舉劍相向。
「南陽王,傳孤的旨意,不許他傷了孤的寵物。」元修大喊。
已經跑遠的元寶炬心裡冰冷。
晚了,什麼都晚了。
高澄手起劍落,那頭美麗的生畜已被斬殺。它死得那麼輕而易舉,讓人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
乙弗氏聽到了生畜的哀嚎,它也如同人類,那樣的撕心裂肺。它本沒想到如此,如同人類遭到了背叛般的哀怨。
高澄的唇終於離開了她的唇。她下意識地一回頭,居然看到滿地鮮血和狼的首級被斬殺,血腥而令人作嘔。
乙弗氏頓覺窒息,似乎空氣已被抽幹了一般,終於氣息不繼暈了下去。
高澄把手裡的劍扔在地上,將乙弗氏抱起來。他還是極為鎮定從容。
「世子……」崔季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此時立於他身後,似乎是想低聲提醒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