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荊棘叢生行路難(上)
椒房殿里安靜極了,這樣的安靜似乎已不止一日。
冬日的第一場初雪將白亮的光折射到椒房殿的窗紙上,並透過窗紙浸潤到殿內。殿內不似往年冬日,一室生春,儘是融融暖意。亮是極亮,因為天氣晴好。冷也極冷,宮人們翠袖單薄,玉手成冰。
皇后愛安靜,又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戶。宮人們不聞傳喚不敢輕易驚憂。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高常君都用來手抄佛經。不假手於人,手抄口誦,清除心中雜念。皇后如今一心向佛,已經成了洛陽城外、龍門山上、潛香寺內最大的供養人。
若雲進來的時候,高常君常服淡妝,正凝聚心神於筆端。若雲立於她身後稍遠處,正尋契機,不敢出聲打擾。過了許久,當高常君抄好后,放下筆,才淡淡問道,「什麼事?」她並不回頭。
「啟稟殿下,高侍中求見。」若雲輕聲說。
「請他進來吧。」高常君站起身來,把肩背上的粗厚帔帛又裹緊了些。
將案几上抄好的佛經親自動手理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然後方才在殿內慢行數步,看了看有無不妥。又方從從容容在上首坐榻上坐下來,等著她的弟弟、侍中高澄進來。
若雲捧上熱茶,高常君剛接了,便聽到外面腳步聲,步子沉穩不迫,心裡生出一絲歡喜、踏實,知道是弟弟進來了。
高澄進來喚了一聲「阿姊」。
「坐下說吧。」高常君擺擺手,示意他不必行大禮。
高澄也不堅持,坐下仔細看長姊。恍惚好些日子不見,只覺得長姊容顏清淡。心裡覺得猶如有刺扎在心頭,再想起從前皇帝元修和那時尚是平原公主的元明月和長姊之間的恩恩怨怨,便是怒從心頭起。但他神色如常,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究竟想什麼。
「剛停了雪,天氣冷,給侍中端一盞滾熱的奶湯來。」高常君啜飲了一些自己捧著的熱茶,向若雲吩咐。
所謂奶湯,牛奶與肉湯相勾兌,適時放些紅棗、杏仁等。冬天天冷的時候驅寒氣最佳。
高澄湊上來,頑笑道,「阿姊喝什麼?我也要一樣的。」
高常君拿與他看。盞中只是滾水泡著極細碎的暗綠色的粉末。高澄登時怔住了,這東西本是南朝人才愛飲用。既便用時也要加些桂圓、紅棗什麼的,在北朝便只有僧人、尼姑飲這種極清苦的茶,不想大魏的皇后也飲這個。
「還要嗎?」高常君笑問弟弟。
高澄面色陰鬱地坐回原處,不接長姊的話,只問道,「聽說阿姊現在一心向佛,椒房殿堪比山中窟寺。難道皇帝從不駕幸椒房殿嗎?」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滿腔的怒意沖了出來。
高常君放下手中茶盞,此時椒房殿里只有他們姊弟二人。若雲必是在外值守,一時不會有不相干的人進來。高常君卻沒有被弟弟的話擾亂心境,從容問道,「阿惠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
高氏、元氏的恩怨早就糾糾纏纏,怕是永生永世也難解開。這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得多了也無益,高常君早就不是剛剛入宮時候的高常君了。她更知道什麼要去做,什麼不必理會。
高澄久不見長姊一時忘情,好像又回到姊弟之間親密無間的時候。經長姊一提醒也鎮定下來。從容坐了,問道,「大人至晉陽有些時日,皇帝在宮裡尚也安靜。如今宇文泰回了關中,必定和宮內聯通消息,只是現時卻風平浪靜,只怕下面早就暗流涌動。長姊這裡可曾知道消息?」
高澄毫不隱諱地詢問長姊。高常君不動聲色道,「侍中那裡的消息難道不比我多嗎?這大魏的宮中哪裡不是侍中的耳目?」
「阿姊,若論耳目,不只我。皇帝自己人,還有元寶炬、斛斯椿、王思政、元毗,他們的人也不少。皇帝偏只親近聽信斛斯椿的話,大人尚在都中時皇帝便早就疏遠大人,更何況如今大人不在洛陽。」高澄的話越說越明白,也越說越讓高常君心驚。
表面上的失意、得意並不要緊,翻轉過來也許只是瞬間的事。高氏和元氏已是你死或我亡,勢同水火。若是任其爭鬥,順天應命,豈能心安理得?已經到了一個必須選擇的時候,高常君既是高氏女兒,又是元氏皇后,其選擇艱難正在於此。
「侍中的才具我自然深知,將來必會比父親大人更勝一籌。」高常君淡淡一句,唯有「更勝一籌」這四個字顯得格外深重。
高澄聽在心裡方才安然,也淡淡笑道,「自小阿姊便最疼我,日後……」
「阿惠!」高常君忽然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冷如金石,「天下實權早歸高氏,元氏不過是座上傀儡。我是不是大魏皇后都不要緊,卻必是高氏女兒。日後我只有一事務請弟弟准允,一定應了我。」
這要求不是一般的要求,是要求高澄必定要做的。那種不容置疑和絕無商量高澄一聽便知。但是長姊高常君卻用了請求的語氣。
「長姊吩咐,阿惠無不從命。」高澄即刻道。
「我要你必定留下他的性命。」高常君看著弟弟,她目中那種不容人不遵的決斷,那種含而不露的威儀竟像是他們的父親大丞相高歡。她說的「他」是誰,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我意不在此,對他的性命本就無興趣。」高澄也看著長姊回答。
兩個人對視良久。
「若雲,侍中的熱奶湯怎麼還不上來?」高常君向著外面喚道。
若雲聽到了皇后的吩咐進來,手上捧著的蓮花紋銀碗熱氣騰騰。
高澄喝著熱奶湯,真是通體舒泰。
「參軍崔季舒在殿外,請高侍中出去。」若雲看著皇后回道。
「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高常君蹙了眉。
「我出去見他,就此跟阿姊告辭。」高澄將碗中剩餘的熱奶湯一飲而盡,站起來便向外面大步走去。崔季舒如今實是黃門侍郎,現在這個時候找他找到椒房殿來必定是有要事。
看著弟弟過於年輕又矯捷的身影,高常君心事重重,默默無語。
雪停了,太陽高掛,陽光照在連天鋪地的皚皚白雪上,銀光耀眼。
崔季舒恭立於椒房殿外。雖然講究著儒家君子的風範,行止端正,但心裡早就急如熱火攻心。只能是儘力眺望,企盼高澄快點出來。
一眼瞧見高澄終於出來了。順階而下,如天人降臨。一張臉在強烈的日光和奪目的雪光中真如白玉一般。
「世子。」崔季舒迎上幾步。
「什麼急事?找到這兒來?也不怕擾了皇後殿下。」高澄顯得並不太上心地問。
「斛斯椿奉詔入宮了,隻身一人去了後面苑囿中。」崔季舒回道,「主上還召了南陽王元寶炬,元寶炬尚未入宮。」
「深入內苑了。」高澄微笑道。「你先去,我即刻就過去。」
崔季舒領了命,先向後面去了。
滴水成冰的天氣,苑中洛川早就凝結成冰,冰質如玉般清澈通透。一天里陽光最好的時候已過,接下來便是漸漸日薄西山,寒冷和黑暗會一齊再次籠罩魏宮。苑中本就樹木繁多,既便冬日,鮮花碧玉不再,但仍有松柏等常綠者點綴凋零肅殺的冬景。只是那樣一種暗沉的綠和春、夏時深酌淺吟的各種綠色差別極大。這時太陽一過,這些松柏反添了些陰鬱之氣。
皇帝元修和侍中斛斯椿都著黑衣,在雪光中格外顯眼。君臣二人一前行一后趨,沿著洛川之陽慢行。元修停下來,斛斯椿跟上。
「等南陽王來了,若無疑異,就按孤剛才吩咐的,即刻給賀拔岳回復,孤就如他所請,賜駙馬都尉宇文泰領夏州刺史,駐統萬。但要跟賀拔岳說明白,伺機取了曹泥,待關中稍有平定,也該理理都中的事了。」元修胸中千頭萬緒,本身性子卻不是那種運籌帷幄的人,只這一點期盼。
「主上的吩咐極是。」斛斯椿迎和道。說起來如今也只有依著賀拔岳,封宇文泰為夏州刺史,不行也得行。賀拔岳本就勢大,以後又想依他的勢斗敗高氏父子,豈能不依他。但話從斛斯椿口裡說出來又是另一番味道。「宇文泰雖是賀拔岳親信,但私論起來究竟還是主上的姊夫。臣聽說長公主與附馬都尉自成婚後感情甚篤,長公主自然心繫陛下,宇文泰既然看重公主,必也挂念陛下。況賀拔岳的為人臣也略知一二,畢竟與大丞相不同,毫爽而忠直,從他看重宇文泰便可知。陛下又如此待他,賀拔岳豈有不報恩於陛下的道理?」
元修聽得心裡順意,連連點頭。只想著南陽王元寶炬怎麼還不到,好快點把此事定下來才是。
侍中高澄從椒房殿出來,命崔季舒先去,自己也一路向北,往後面苑囿處走來。此時雪住風息,空氣清甜、甘冷,極為沁人心脾,況且剛才和長姊的話也算是達成了共識,所以心情格外舒暢。
將宏大的宮殿甩在身後,入了苑囿又是另一番景象。山陡峭冷厲,川平滑如鏡,極冷的天氣叢叢樹木如籠輕煙。其實苑囿中的亭、台、閣、榭並不十分緊湊密集,只是疏落有致地點綴其中。出於大魏歷代皇帝的喜好,苑囿中甚至還有多頭散養散放的野獸。馬或鹿也就罷了,據說還有一頭狼,是今上皇帝元修特別珍愛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