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39章 倒是無情卻有情(下)
「若是他不回長安,留在洛陽,不但不能為我所用,反倒生事。到時候難免有嫌隙,再想彌補如初怕也不能了。還不如留些餘地,以待日後見面。」高澄思忖著,一邊踱了幾步。
「郎主就不怕放虎歸山終遺患?」崔季舒蹙眉思索。
「若真是虎,」高澄止步看著崔季舒,淡然道,「放在身邊豈不更危險?」
「郎主要先說與宇文泰,允准他不日起程回關中?」崔季叔又問。
高澄沒說話,不動聲色地看著崔季舒,極慢地一步一步向他走來。那樣子極像是怕驚著了草叢中敏感的兔子。
崔季舒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立於原地看著他。
高澄已經走近了崔季舒,忽然垂下雙臂,雙手微拾起寬大衣袍的下擺,抬腳便踢在崔季舒股上。怒道,「你郎主是如此輕浮孟浪之人嗎?跟著我日久也不見長進。」
崔季舒挨了踢,反笑道,「是叔正輕浮孟浪,請郎主賜教。」
高澄本來也沒真想踢他,便定下氣來,閑閑地理了理衣襟,「要做就做得漂亮,讓黑獺兄領這份情。」
靈芝釣台,在酷暑中堪稱仙境。四周碧水環繞,猶如海上仙山,又掩映於綠樹叢中,若隱若現的飛檐、廊柱更添神秘感。同是魏宮中,四角一方天的宮城又好像是大魏天下的縮影,此時也一樣有人憂來有人喜。
左昭儀元氏靜靜地坐在靈芝釣台下的樹蔭處,目不轉睛地看著坐於她身邊閉目垂釣的皇帝元修。在她印象中,從前的元修從來沒有這麼安靜沉思的時候。元修幼時好武,性子又急,總是急躁而衝動。後來他繼任帝室,又迎高歡長女為後,在魏宮中如同囚禁,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隱忍和耐心。想到這些,元明月心裡就會恨。從前不知恨,如今恨世事無常。反倒想念從前的元修,想念她初寡居時和元修最情義相投的日子。
元修慢慢睜開眼睛,仍然釣姿未動,只轉頭來看著元明月,聲音溫和地問道,「昭儀只盯著孤看什麼?」
元明月微笑道,「看主上今日閑在,只盼著日後大事有成,能日日如此。」
元修轉回頭來,眼睛盯著釣竿,不看元明月,過了片刻才淡淡道,「還是在這釣台上,昭儀曾說願為封隆之新婦。」
元明月聽他忽然舊事重提,先是一怔,這些事早已淡出她的記憶了。繼而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和隱痛。彼時她也不過是因他要迎高常君為後而一時賭氣,可是他呢?此時她心裡忽然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二人之間負心的是元修。就算他被迫迎高常君入宮,可是後來的情勢急轉而變,難道也是受人所迫不成?
元明月淚落如珠,她壓抑著五味雜陳的心情,努力調勻氣息,略有傷感地道,「主上不明白臣妾的心嗎?」
元修聽她的話,自己心裡倒是一顫,他的心又散落在哪兒了?兩個又沉默片刻,元修才又轉頭略一笑道,「是孤負了你,以後……以後不會置你於不顧。只是……」他心裡想起高常君,深深的無奈,像是自語道,「只是你在孤身邊,未必是好事。」
元明月低頭拭了拭淚,抬起頭來看著元修,「此生伴於君側,決不後悔。」
元修將釣竿放下,瞧著元明月,他內心如煮。過了許久才道,「驃騎將軍即刻來見孤,你先回翠雲閣去。」
元明月起身笑道,「南陽王妃今日入宮來探望臣妾,臣妾先告退。」
太極殿東側有流化池,其實西側與清暑殿之間還有洗煩池。魏宮中真正的暑時清幽處就在這裡。遠遠地繞開聽政之所,南陽王妃乙弗氏隻身一人入了宮禁,想從這裡向後面的苑囿而去。去見南陽王元寶炬的妹妹,如今的左昭儀元明月。
洛陽難得的好天氣,雖然烈日高照,但天空透亮極了。這讓月娥久久陰晴不定的心情也難得地好起來。本來只想著免去與閑雜人等不得已的相遇,所以才繞到洗煩池、清暑殿一邊,但一時興緻所至,竟想著在池邊賞玩一番再去。剛剛才得了信兒,說是左昭儀尚在靈芝釣台處隨皇帝垂釣,怕一時半刻也沒回去。倒讓她正好在此逗留一番。
元明月走後,皇帝元修仍然靜坐垂釣,只待宇文泰來見。想來這也是宇文泰離開洛陽之前唯一次難得的私下謁見了。無論如何,他一定會讓宇文泰儘快離開洛陽回長安去。所以那些要緊的話不妨在此時說明,有個交待。長公主元玉英處南喬早就稟明過皇帝,元修知道宇文泰此時的心思。
宇文泰入闕門,避人耳目地往北而來。隻身一人在滿腹心思中已經繞到了太極殿東側洗煩池畔。再向北,一直過了聽政的宣光殿處,後面湖心處便是皇帝召見的靈芝釣台。他已經遵取長公主元玉英之意,給大行台賀拔岳送信。所以謁見之後便要離開洛陽。而此時大丞相高歡雖未授意,卻明顯覺得氣氛緊張,疑似被監守。若不然最後也只能是不辭而別。
或者……宇文泰想著心裡忽然一亮。也許與世子高澄開誠布公,倒可能是個可行的辦法。但他並沒有實足把握,高澄一定會放他離去。就算肯放,必有條件,此時談得攏日後未必好兌現。談不攏便是兩敗俱傷難彌補。看來還要從長計議。
想著已經走到洗煩池邊來。無意中抬頭四顧,不經意一眼,居然看到池邊有個孤影,正隱在花叢中。那人極為專註地看花,完全不知道身後有人來。這讓宇文泰心裡既好奇,又有一種難得的輕鬆和恬靜。他身邊人無論男子、女子,無一人不是雄心壯志,無一人不是指點天下,無一人不是國讎家恨,無一人不是肩上重任……這麼難得的閑適,只沉溺於一片花海,不問世事,就是看著也讓他心生醉意。
這女子挽高髻,頸肩處玲瓏優美。烏黑濃髮上只一支白玉步搖,身上衣裳極簡素。不似北朝女子尚濃艷,鵝黃淺碧淡雅得像是與世無爭一般。她專註的那一叢花,都是又長又寬的濃綠葉子,花頸修長,獨朵單重花瓣。花朵不大,花瓣如白玉般細膩晶瑩,花芯處金色暈開像是渲染上去的一般,只中間幾點極細的綠蕊更顯眼。
宇文泰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執著,不知不覺就走近了。
越看越真。是她,就是她,又是她,還是她……
他站於她身側,忘了一切。想夢醒,又怕夢醒。
乙弗氏終於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把心思從花兒上收回。她想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轉身想從那花叢中出來,要往後面苑囿里去。剛站起身,轉過來,提了提裙子,要從花叢中邁步而出,忽然一眼看到不遠處靜立不動瞧著她的宇文泰。嚇得渾身一顫,立於原地不敢動了。婚儀那日驃騎將軍府的事彷彿就在眼前。她怕他,可是又隱約覺得他似乎是錯把她認成了什麼人。
宇文泰還是立於原地未動。夢醒了。剛才那一瞬間的神思飛轉,連同魂游九天的快意也全醒了。
「南陽王妃不認識我了嗎?」宇文泰淡淡道。他雙唇微微上勾,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自然認得。」如今天下誰人不識驃騎將軍宇文泰?乙弗月娥心裡想著,口裡卻沒說。
「王妃竟是專來看花兒的嗎?」宇文泰始終沒有向前一步。
乙弗月娥也一直立於花叢中沒出來。她微低頭,稍一側,瞧了瞧身邊的花。在宇文泰眼裡,那側影身姿,太像太像羊舜華。他還是忍不住身不由己地上前一步。只是微微一步,還是剎住了。
月娥像是喃喃自語,「原是要去翠雲閣拜見左昭儀,不留神倒在這兒看住了。只是想著這花兒不俗,若是綉在南陽王衣上定會好看……」她輕聲慢語地細述,倒讓宇文泰心中猛醒,爽然若失。
原來她竟是因為這個。一心一意為著她夫君身上的一個刺繡。定然不會是在外衣上。想來,若是南陽王元寶炬穿著這樣的衣裳,必也是滿心的柔情蜜意。不管再白刃如山,還是禍心之險,總有這麼一處安靜、輕鬆又愜意的地方是他所獨有的。
「王妃不是還要去翠雲閣嗎?就此別過。」說罷,宇文泰猛然轉身而去。
乙弗月娥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終於鬆了一口氣。
日影高照時,靈芝釣台上也難免暑熱。
「驃騎將軍宇文泰晉見。」
皇帝元修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他已經等太久太久了。終於聽到宦官回稟的聲音。
宇文泰第一次到禁苑中,今日謁見只有他和皇帝兩個人。從到洛陽那一日起,宇文泰晉見皇帝的次數並不多,而私下的謁見,這是唯一的一次。
大禮參拜之後,沒聽到皇帝說話的聲音,他並沒敢自己起來,仍匍匐於地。只聽到衣履悉索和有力的腳步聲,然後便看到了皇帝元修的衣履近在眼前。黑衣不足為奇,倒是一雙極精緻的刺繡絲履,讓宇文泰陡然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