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33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下)
良久,宇文泰方向天子一禮道,「臣謝天子厚賜。天子雖厚賜於臣,必是知臣乃大行台賀拔岳大將軍部屬,以此禮遇岳將軍,岳將軍必將感天子恩德。」行禮之際,他看到座上世子高澄還是剛才一幅玩味神情。
見宇文泰感恩,元修心裡真是痛快淋漓。
一片祥和之中,唯有坐在皇帝元修另一側的平原公主元明月面色萎頓,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一切都與她沒有關係。她知道既便是坐在她身邊的皇帝元修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這一段日子以來,儘管她已經移入宮內苑翠雲閣,元修也從朱華閣移居翠雲閣,與她同居一處,但是她從元修無微不致的關懷照顧處所能體會到的唯有他的內疚,已經沒有絲毫的情意。只覺得如今她已身無長物,毫無牽挂。
不禁看一眼忘情暢飲的元修,無意中看到元修另一側而坐的高澄。忽然想起那個永寧寺山門外初相識的少年,恍如隔日,卻已經很久很久了。時間久得好像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只存在於美好的想象中。她只看到當初的頑劣少年如今已胸有成府,他竟沒有瞧過她一眼,只專註於眼前的場面。
宇文泰謝過天子,一轉身之際面前滿是人影憧憧,個個舉觴持爵而上壽,眼前儘是黑紅濃艷。卻在不經意的一瞥之間,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忽然捕捉到遠處的門口有個淡紫淺碧的人影一閃而出,淺淡宜人之間深深地將他震醒了過來。
是誰???他恍惚了。眼前看到的不是人,好像一幅畫,一幅江南秋景圖。青山隱隱,明月高懸,湖水明凈,衣袂飄飄……
「夫君……」忽然聽到有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迅速地收回神思,一看原來是長公主元玉英。「請夫君與皇帝和世子上壽。」元玉英含笑看著他。
「賢妻所言極是。」宇文泰也微笑著捧觴而應。
上壽之後,元修已經心愿圓滿,笑道,「孤已大醉,且……且回宮去休息。驃騎將軍與長姊自得安樂。」說著又略一轉身向也走下來相送的世子高澄笑道,「高侍中請留步,孤與你且待來日。」
「陛下自便。」高澄也禮送道。
元修說罷似有什麼掛心的急事一般便龍駕回宮而去了。居然走的時候忘記了平原公主元明月,甚是匆匆。
皇帝一離開,堂內立刻混作一片,人人樂極,只見觥籌交錯。高澄立於一處瞧著眼前情景。唯有司馬子如趁人不備行至高澄身後微語道,「陛下今日甚是得意。」
高澄回身望著司馬子如一笑道,「且待來日……」又忍不住笑道,「且待來日。」收了笑,只低語道,「將軍且先別急,司徒侯景一直獨坐獨飲,倒是該和他再共飲一卮。」說著,看了看堂內獨坐,一直冷眼旁觀的侯景。
輪番上壽,宇文泰已是微醺,託辭更衣便出來清醒一下。此時已至午後,正是一天里最明媚、最寧靜也最引人遐思的時候。暖風吹拂,說不出來的愜意。再聞身後屋內傳來的高呼低喝,想想宴上之肥甘厚膩,但再也不想進去了。於是信步便向庭院里走去。
裡面的長公主元玉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夫君。一直侍奉在身側的侍女南喬附耳低語,「公主,驃騎將軍似乎有什麼心事。可否讓奴婢跟去瞧一瞧,也許將軍有什麼事要支使,奴婢也好回來稟報公主。」
元玉英卻果斷地回絕道,「不必了。這是驃騎將軍府,我是將軍新婦。若是將軍有憂思願與我共同分擔,必定會直言於我。若是將軍不願說,便當無事,將軍自有決斷。」
宇文泰的背影已消失不見,元玉英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南喬,「主上的用意你也明白,為君為國我自然責無旁貸。但驃騎將軍既已是我夫君,便當以誠相待。以後不必庸人自擾,多生事端。」
南喬俯首應命。
宇文泰走出這個典儀的庭院,順著連廊向後面清靜處走去,只想略微清醒一下再回來,不想讓元玉英隻身在此應付。這個庭院在驃騎將軍府中軸路上,入府門往裡面不久便是,想來也是正堂,凡有重要典儀,要客來訪,必是在此庭院中行事。
往後面去,漸漸地曲徑通幽,一個個院落都小巧精緻起來。其實宇文泰自己對這座皇帝新賜的將軍府也並不熟知內外。正覺無趣想要回去的時候,忽然發現不遠處一叢竹林後面有個小木門半開半掩,甚是清幽。忍不住走過去,推門而入。
眼前豁然一亮。這裡面竟然是個意趣盎然的花園。花園不大,中心是一片清澈澄透的小湖,亭台軒館疏朗有致地點綴在周圍湖岸邊。時值春日,園中修竹新碧,桃杏紛繁,真是處處蓬勃生機。宇文泰頓覺心中清爽極了。可是再仔細一看,心中便是一震顫。
湖岸的另一邊,與他隔湖相望處,岩石上正坐著一位女郎。淡紫淺碧,不正是剛才他在堂內無意中看到的那個身影嗎?能把他帶回江南,帶回建康的一瞬間又重現了。那個女郎只顧著低頭看湖裡的紅魚,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也逃席至此。這裡已是將軍府極深極幽處,況前面堂上正熱鬧非凡,誰會想到和她一樣避至此處呢?
月娥自打今日出了王府便心神不寧。原也見不慣這種熱鬧場面,只是天子有旨意,不能隨便不到,所以勉強忍著等時間。看也差不多了,天子離席回宮,她便也逃遁而出,只等著與南陽王元寶炬一同回府。
宇文泰眼睛盯著月娥不能移開,卻已經沿著湖岸處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後。腳步輕且慢,似乎生怕驚醒一場夢。越走近,他心顫動得越厲害。這側影,這背影……越走近,越怕真是一場夢。可是越走近,又越覺得是真的,絕不會是一場夢。
忍不住脫口問道,「真的是你嗎?」眼睛已經絕不能再移開。
月娥猛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嚇得幾乎魂魄飛散,立刻站起來轉回身,一瞧居然是驃騎將軍宇文泰正牢牢地盯著她,頓時腦子裡空白一片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
見她驚嚇,轉身,抬頭,宇文泰只覺得似乎連天與地都不存在了,更別提什麼將軍府,長公主。她不是在建康嗎?她不是與他分別了嗎?她怎麼會在這兒?這究竟是怎麼會事?他不由分說,便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了,生怕一鬆手就又不見。
忍不住喃喃低語,「卿也如我一般思念至極否?」她沒有在建康守約等他,隻身到了洛陽,人神不知便出現在他的府內,定然是和他一樣思念至極。
月娥驚得拚命掙脫,手足並用地推拒。宇文泰卻容不得她如此,力大無窮地抱緊了月娥,低頭便吻了下來。月娥被他緊緊箍在懷裡,只覺得酒氣濃重。她情急之下用足狠踢,宇文泰痛極而不由得鬆了手。月娥方掙脫出來。兩個人都瞪著對方,相對無語。
宇文泰又驚又怒地看著她,她為何要如此?難道她不是因為思他、念他才隻身從建康赴洛陽,出現在他的驃騎將軍府里嗎?目中怒火盡燃,暗自咬牙忍痛。良久方才問道,「你來洛陽究竟是念我還是念他?」
月娥衣衫微皺,髮絲微亂,喘息未定,驚恐不已。她想不到這位引得朝野震驚,讓天子和大丞相都傾心拉攏的驃騎將軍私下竟是如此。但畢竟生性溫柔,還是摒了怒氣道,「南陽王妃乙弗氏恭賀驃騎將軍與長公主新喜。」
「你……」宇文泰一怔,欲言又止。她竟然不是羊舜華,是南陽王妃?南陽王?他忽然想起了代天子聯絡大行台賀拔岳的不正是南陽王?元寶炬。眼前這人竟然是他的王妃?南陽王元寶炬的書信他也看過,此人有氣概而謀略深重,他深以為不俗。
原來是一場誤會。但畢竟尷尬。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結束。
「月娥。」
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兩個人心裡都是一松,遁聲望去,竟然是南陽王元寶炬不見了妻子,親自尋找來了。
月娥急忙奔了過去,元寶炬也加快了腳步迎上來。一扶之間便覺月娥身上顫得厲害,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月娥沒說話。宇文泰倒是震定自若地踱來幾步道,「我與王妃俱是逃席,在此相逢。」
元寶炬這才心裡鬆了口氣,想著月娥必是初次見這位驃騎將軍,又是逃席,所以心裡慌亂。便笑道,「原來如此。」
宇文泰笑道,「王妃似有不適,南陽王不妨先攜王妃回府休息。」
元寶炬也想起月娥這段日子以來總是傷春悲秋,常常無故落淚,此時更感宇文泰大度,便笑道,「如此甚好,將軍見諒,就此別過。」說罷便別了宇文泰,攜月娥一同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