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立地成佛(下)
洛陽城外,人煙寥寥,處處斷壁殘垣,荒草凄凄。西風獵獵,吹起一片漫天白色,凄涼哀傷之意盡染天地之間。數不盡白幡孝幔,素衣白馬,迷茫、恐懼、不安是大部分人共同的心情。
渤海王高歡領百官奉新帝元修送元恭、元朗二帝棺槨於都城之外。安厝匆匆,葬儀草草,只求速速了結,嚴防宗室及百官有尋釁滋事者。荒草間遙望遠處山樑中不見蹤影的孤獨陵冢,那是冤結性命的二帝魂靈安息之地。其實高歡與他們個人之間並沒有深仇大恨,只是誰讓他們處於這樣勢必對立的兩方呢?
高歡倒真如喪考妣,哀泣不止,並在二帝棺槨一出時就下令於都城洛陽之南的龍門山上鑿石窟造佛像以記二帝之喪,為二帝超度祝禱。百官心裡明白,二帝皆死於高歡之手,此時又如此做作急不可待地鑿石窟,造佛像更讓人覺得此人心狠,令人不寒而慄。皇帝元修暗自恨不得手刃高歡,可自知不敵,也只能隱忍一時。只是他心裡的恨不可能就此消失。
葬儀結束,高歡心裡暗自鬆了口氣。老友司馬子如慢慢湊上前來立於他身後耳語道:「高王可知道清河王有個女兒?」
高歡一聽就明白司馬子如的意思,知道他在他面前藏不住話,所以也並不詢問,等他自己往下說。可是司馬子如忽然話題變了,嘖嘖贊道:「清河王的世子元善見倒真是不錯,長得雖不及阿惠,倒也難得了。小小年紀,書讀得好不說又勇武過人……」司馬子如只管絮絮叨叨長篇大論。高歡心裡暗暗記住了元善見這個名字,不由瞟了一眼皇帝元修,元修剛挺的側影讓他心裡不太舒服,只覺得自己當時的決定有些倉促了。
一眼瞥見不遠處的長子高澄。高澄安靜地站在當地目送二帝棺槨,他既沒有與人說話,也沒有左顧右盼察於人事、場面,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再加上高澄今天著了褒衣博帶的漢服,同樣與其父和百官為先帝服大孝,如此肅殺的喪服和沉默多思的形止,再不是前幾日永寧寺那個辮髮凌亂,一身袴褶的頑劣少年,似乎平添了幾歲年紀。
高歡心裡有點驚訝。這份深沉穩妥,老成持重是他映像里不太清晰的一個高澄,儘管這是他的親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續。忽然想起高澄在元恭死前與他論及的治國之道,高歡竟然心裡一熱,他甚少會這麼情緒激奮。他知道兒子是聰明極了的人,此時他只覺得心裡很安慰。
「大人……」忽然聽到次子高洋叫他。
回頭一看,司馬子如一副吹鬍子瞪眼的表情正在瞪著他。二子高洋也以研究的目光看著他,似乎覺得父親很奇怪。
「我去找大兄。」小男孩對父親說了一聲,拖著鼻涕去了。年紀幼小,衣服肥大,以至於步履拖拖沓沓。看著高洋的背影,高歡面上無異,心裡卻有點哭笑不得,這孩子畢竟還是太小了。
「賀六渾!」司馬子如立眉瞪眼地幾乎湊到了高歡耳朵邊到壓著嗓子卻氣勢不減地小聲叫著他的鮮卑諢名。
高歡臉色一變,也壓低聲音怒道:「司馬子如!你怎麼敢如此?」高歡只對司馬子如這麼喜怒形於色,司馬子如也是現在唯一敢叫他「賀六渾」的人。
「嘿嘿……嘿嘿……」司馬子如立刻變臉如變天,乾笑幾聲。「元仲華,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嘛?我真是著急。」
「元仲華?」高歡一怔,不明白。
「清河王的女兒嘛,世子元善見的妹妹,嫁給阿惠。」司馬子如重複道。「還有婁夫人的兩個女兒,阿惠的長姊和妹妹……」他喃喃如自語。
高歡心裡已經聽進去。面上不動聲色威懾著儀節完成後回宮的皇帝以及有序散去的百官,心裡已經開始計劃下一步的家事。說是家事,其實也是國事。皇帝元修脾氣剛硬,拋開身份不論,這份兒血性倒是趁他意的。轉而一想,自己把持得住朝政,元修畢竟要忌憚三分,這樣一來長女必不至於受委屈。至於次女,司馬子如看人很毒,既然如此稱讚這個清河王世子元善見,倒可以考慮。這個不急,先定長子的事要緊。
孫騰慢慢踱到高澄身邊叫了一聲:「世子。」
高澄慢慢轉過頭來,打量了孫騰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輕慢,這讓孫騰心裡一驚,不知這位世子怎麼會這樣看他。
「哦,孫將軍。」高澄的語調顯得輕飄飄的,同時四顧環望漸漸散去的百官,眼神犀利,但不再瞧孫騰一眼。
孫騰知道這位世子素來傲氣凌人便更貼上一步,「遇大事,世子連日里疲累,請世子到我府中散散心,府里新教習的舞姬真如飛天,又擅彈琵琶,請世子觀賞賜教。這舞姬年紀幼小,但說起來還是元……」
「孫將軍,」高澄硬生生打斷了他,「我忽然想起一事,告辭。」
孫騰原本就一邊說一邊看高澄的表情,只要到了自己府里,私下一定能轉寰。誰知道高澄忽然來了這一出,轉身就走了。
碧草青青,大片的新綠鋪排於天地之間,從洛陽城門外寫意到遠處的山樑,一直再到天與地相接的地方。和風暖暖拂面欲醉,明亮的太陽懸於幾乎透明的蔚藍天空中,足以掃清最濃重的陰霾。一切都預示著有一個美好的開始,儘管沒有人能夠預期未來。
洛陽城終於安靜了。災難、血腥的陰鬱之後有了一樁喜事。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長女高常君被皇帝元修立為皇后。明天是皇后入宮的日子,而今天的皇后此刻正在洛陽城外縱馬飛馳。
婁夫人駐馬於一片綠草茸茸的緩坡上,儘管迎著刺目的陽光,她還是蹙額遠眺她的女兒高常君躍馬奔騰的身影。
婁昭君,看起來年紀很輕,相貌甚是美麗,尤其眉目之間沉穩大氣,極是有決斷的樣子。她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歡貧賤時的結髮妻子,如今穩居渤海王正妃,且已育有兩子兩女。嫡長子高澄長得與母親極為相似。
「阿母……阿母……」由遠及近傳來高常君歡快的聲音。
婁夫人慈愛地看著女兒漸近的身影,心裡很溫暖,甚至有點點說不上來的衝動略微濕潤了眼窩。
碧草藍天,天地之間飛來一個纖巧穠麗的身影。高常君騎著一匹毛色油亮純凈的黑馬,身著黑色緊身衫,領、袖寬緣,刺繡狩獵圖,深紅色的襦裙又長又蓬鬆,在馬上飄飛而卷。頭上挽著高髻,顯得一張臉乾淨得如同漢玉,僅在發上別一支亮閃閃的長戟狀髮飾。纏繞在臂上的深紅色絹地帔帛隨風飛舞,馬上的高常君真美如仙人一般。
嫻熟地減速,停在婁夫人面前,高常君下了馬,朗聲大笑道:「自從來了洛陽,阿母越來越謹慎,都很久沒有和我一起騎馬了。」最耀眼的眼光下,高常君更顯明艷,膚色嫩白如酪,濃亮、精緻而纖秀的眉微微上挑,只在眉棱處顯示出鮮卑女子的剛勇。她和她的弟弟高澄長得都和母親婁夫人如同一面。
婁夫人也下了馬,拉著女兒,一邊伸手輕撫她額角的些微汗水,就像小的時候一樣。喜歡看女兒安靜又乖巧地等著她拭汗水。既便現在女兒已成年,但畢竟年齡尚小,在她面前真是實足的孩子。
「來,休息一會兒。」婁夫人拉著高常君就地坐在了綠草如茵的小山坡上。兩匹馬一前一後慢慢小跑著撒歡兒去了。
「明天就進宮當皇后了,得有個皇后的樣子。」不忍教訓,還是溫聲慢語。婁夫人這胸中裝得大事,面上不急不緩的性子沒有被高常君和高澄這姐弟倆學了去。
「什麼叫做皇后的樣子?!」高常君不以為然。
「不說皇后,就說夫妻,也要有個妻子的樣子。」婁夫人其實很明白,女兒是個心裡很有主意的人。可這樁婚事已成定局,她作為母親就有責任多面協調,護得了女兒,助得了夫君。「你是鮮卑女子,自然該知道鮮卑人女子持家的道理。可你又是皇后,免不得持國事如家事。」
「我不想管什麼國事。」高常君畢竟還是小孩子脾氣。「皇帝我連見都沒見過,怎麼知道和他做不做得了夫妻?」她脫口而出,不但沒一絲哀怨,反倒潑辣豪邁。
「事情已成定局,就不要再說這些話了。再說,你父親豈會將你輕易許人?我聽說主上是個剛猛勇武,極有主見的人。我也並沒有要你牽制國政,只要你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大魏的皇后,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女兒。主上和你父親和衷共濟,大魏才能昌盛不衰。主上和你父親相安無事,外臣、外敵才不致趁隙而入。」
婁夫人循循善誘,高常君靜靜聽著,眼睛里看來若有所思。
「阿母,可我聽說平原公主也常出入宮禁。」不說皇帝元修,只提平原公主,可見高常君並不是真的完全不滿意這樁婚事。
「聽說畢竟是聽說。等進了宮不必多言,自然就看明白了。你是皇后,要懂得恩威並施,該容納處容納,該立威時立威。」婁夫人忽然想起來,又問,「你聽誰說?怎麼我倒聽說孫騰將軍有意求娶平原公主?」
高常君有點調皮地回道:「阿母不是說,聽說歸聽說嗎?如此說來,我還聽說平原公主和弟弟……」她沒再往下說,心裡忽然對這個平原公主元明月不屑起來。
婁夫人心裡咯噔一跳,沉默了一刻,臉上不動聲色,慢慢問道:「阿惠這些日子在做什麼?」
「還不是在軍營中?想的不是柔然就是南梁。」高常君和弟弟親厚,對他的動向比母親還熟。
婁夫人道:「主上已經下旨封清河王女兒元仲華為馮翊公主,過些日子公主和阿惠就成親了。」
「元明月」,母女二人並坐望著青翠的山樑不再說話,心裡同時記住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