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
祝臣舟在入冬時,咳血的情況愈來愈重,這差不多一年時間他臉色從最開始的黃白到青白再到如今毫無血色的慘白,他終日閉關在辦公室不分日夜審批文件合約,他開始戴著墨鏡或者口罩給員工和高層開會,媒體千方百計想要得到他一張照片,卻難如登天。
祝臣舟的身體消瘦得可怕,顴骨已經凹陷進去,每天要咳出許多血,可不論孟奇光怎樣勸誡,他就是不肯去醫院就診,孟奇光急得打碎了他手邊的咖啡,他站在原地紅著眼眶問他到底為什麽拒絕治療,為什麽還在抽煙喝酒,又為什麽日以繼夜不眠不休。
祝臣舟看著地上破碎的碗盞,還有一灘棕黑色的咖啡,他聲音無比低沉虛弱,“奇光,人為什麽要活著。”
孟奇光根本沒有多想這個問題,他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活著不是信念,是每個人被生下來都必須的經曆,不活著難道去死嗎?多少人想活卻活不了,能活著為什麽不好好去活?”
“我想和那些想活卻不得不麵對死亡的人交換。”
祝臣舟合上手中的資料薄,他盯著封皮那三個字愣神,這三個是他名字,是沈箏在一天淩晨親手寫上去的,那時他半睡半醒,她進來送牛奶,她為他披上毛毯,在封皮寫了他名字,他不太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現在也想不清楚,但他記得她一筆一劃寫下時,唇角笑得非常美,是她最美的時候。
“我一直覺得人定勝天,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我掌控不了、是我做不到的。後來我知道,生死我無法掌控,我隻能聽從安排,沈箏的死讓我垮了,你看到的祝臣舟,和真正的他不一樣,你沒有看到當他自己一個人時,是什麽模樣。我為了不再重複呂慈的悲劇,拚了命向上爬,我從最底層掙紮到今天,我擁有了權勢金錢,可最後我還是改變不了第二次悲劇,而這一次都是我一手造成,我怨不了任何人。我不能對她不公平,呂慈的仇我報了,難道她的仇就放下嗎。不能放,我也要報,我隻能朝我自己索命,因為我是凶手。”
孟奇光忽然啞了聲。
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心意已決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屏蔽掉所有聲音讓自己變為一個聾子。
他知道祝臣舟聽不進去任何人勸誡,因為孟奇光在他眼底隻看到了絕望和平靜,沒有一絲求生的渴望,更沒有一點光彩。
就像,一個已經要死去的人。
在和他的靈魂做最後的共舞,最後的懺悔。
【二】
據說一個新生命的降生,就意味著一顆星星的隕落,而那顆隕落的星,來自於另外一條消失的生命。
梁七豔抱著她剛出生一天早產的兒子,正望著窗外失神。
她七個月前嫁人,丈夫是一名司機。
她和他早就認識,可那時候梁七豔心高氣傲,在春風港無限風光,愛慕她的公子官宦十裏長街排到外城,她怎麽看得上沒錢沒勢又渾身土氣的他,她連看都懶得看。
可她記憶裏沒有他,他卻滿滿當當都是她。
不是因為她漂亮,更不是因為她花名在外,而是他見過她最慘的時候,褪去了光鮮亮麗落魄無比的時候。
被灌醉了酒吐得一身汙穢,被扇腫了臉哭得雙眼發紅,被撕破了衣服裸露的地方全部是傷,她坐在車上哭,或者坐在車上笑,他都從一方小小的後視鏡看在眼裏。
別人罵她,罵所有這個圈子裏的狐狸精,唯獨他沒有,他那時在想,罵她的女人未必有她的堅強,恨她的女人未必就沒有她更可恨。
他年少清貧,一個人到海城闖蕩,沒車沒房,任職一個出租公司,一天兩百塊錢的份子錢,早出晚歸揣到自己口袋裏的錢不過幾十。
他一個月吃兩次肉,每天兩頓飯,住著六百一個月沒窗戶的筒子樓,洗個澡排好長的隊,廁所夏天臭氣熏天,蒼蠅比人指甲蓋都大。
他不曾覺得人生沒有希望,可也不曾對待未來充滿希望,他屬於活得很糊塗,很簡單,沒什麽大抱負,不會偷雞摸狗違法違紀,也不會幻想一夜暴富左擁右抱。
如果不是他三十五歲這年遇到梁七豔,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也不想娶老婆,也不會有女人願意嫁給居無定所窮困潦倒的他。
他給她開了兩年夜車,無論刮風下雨春秋冬夏,她隻要到春風港上班,他就會默默等在門口的巷子口,有時候為了等她,他會推掉很大的活,少賺百八十塊是常有的事,可他不後悔,因為每當梁七豔拉開車門坐上來,將那一身香氣彌漫在車廂的霎那,他就覺得生命真美好,到處都是希望。
他對她沒有非分之想,至少沒有下.流占有的念頭,但他想娶她,想給她開一輩子車。
對了,他對梁七豔表白的話,就是,“我想給你開一輩子車。”
梁七豔那時候還沒認識祝臣舟,但她早就聽說了他,她對他的仰慕和關注已經到了一天不能缺少的地步,狂熱而執著,她每天都會看他的新聞,向許多達官顯貴打聽他消息,她羨慕一個叫沈箏的女人,可又從骨子裏瞧不起她,可憐她,梁七豔想,如果給她機會認識祝臣舟,她一定會把他拴得牢牢的,讓他神魂顛倒。
甚至做好了成為他情人的打算,她願意,隻要這個男人是祝臣舟,她都願意。
所以她聽到他說這句話,她覺得很好笑,很惡心。
怎麽會有這麽沒出息的男人呢,想做一輩子司機嗎?
她拒絕了他,絲毫不留情麵,說的每個字都無比難聽,像刀子插進了他肺腑和心髒,她轉身離開,扔了一遝錢在他臉上,他被那堅硬銳利的錢幣邊緣刮破了臉,火燒火燎的,跟被烤過了似的,細長的傷口就在眼睛旁邊,他甚至看到了滲出的一絲血珠。
他沒撿那些錢,也沒喊她,他就直直的站在那裏,一直到梁七豔的身影被夜色吞沒,再也看不到。
從前沒發現還有這麽一號人對自己圖謀不軌,等知道了以後,梁七豔就開始有意無意在下班走出春風港去看看巷子口,她心裏默默數了五十七,她已經五十七天沒看見他了。
那個傻裏傻氣的大個子,還真消失了。
梁七豔覺得如釋重負,還好他不是窮得膽子大沒完沒了騷擾她的地痞,她繼續她的生活,使出渾身解數追求祝臣舟,也一次次被創傷被打擊,她因為他那一塊滿是血跡的絲帕幡然醒悟,這世上每一段感情都有它的定數,你也許不是敗給了光陰,不是敗給了順序,而是敗給了命。
你命中就沒有資格得到他。
你命中就注定輸給別人。
梁七豔活了將近二十七年,她沒想到自己最終會嫁給這樣一個其貌不揚一無所有的男人,她曾想過,她最終的結局該是某個蒼老的男人,還有一棟豪華的房子,享用不完的金錢,或者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套溫馨的小公寓,一份薪水不高但可以生活的工作。
唯獨沒想到,她會選擇一個奔走在大街上攬活有今天沒明天溫飽都困難的夜行司機。
人的選擇不是左就是右,一念之間,你可能會覺得失望,但這個選擇比你不失望能輕鬆很多。
【三】
崔婕二十九歲這年終於懷孕了,算不上高齡,但也不年輕了,理所應當母憑子貴,她男人承諾會在巴厘島為她舉辦一場奢華而隆重的婚禮,按照她的性子,她一定會喜極而泣用超高演技在朋友圈大肆張揚炫耀,多少年的情.婦終於徹底熬出頭,跟過數不清的男人,竟然還能當正室,還嫁得風風光光,她成為繼蘇玫之後又一個被情.婦圈子奉為奇跡和標杆的女人。
但她出乎意料反應很平靜,甚至連一絲笑容都沒有。
她捂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坐在聶靈和蘇玫對麵,彼時海城黃昏六點,因為季節天黑得很早,十字路口的路燈已經亮起,將冗長寬闊的街道照得陳舊而泛白。
聶靈攪拌著奶茶裏的珍珠,“崔婕熬出頭了,就看我能不能早日轉正,你是不知道,你這場戰役打得漂亮,把你男人前任老婆打得落花流水,咱們圈子再傳捷報,姐妹兒都意誌高昂,盼著走上你和蘇姐的老路,光明正大當有錢男人老婆,以後不用偷偷摸摸的,擔心挨打挨罵。”
崔婕從坤包內摸出一盒女士香煙,她剛要抽出一根,忽然想起孩子,她又塞了回去。
她把煙盒丟到桌上,連同打火機扔向櫥窗外,有一輛開得飛快的摩托車從上麵碾壓而過,立刻發出碎裂炸開的脆響,“習慣還真是挺可怕的一件事,如影隨形,你隻要不去觸碰,就覺得渾身難受,可還必須戒掉。”
蘇玫說,“如果沈箏還在,我也不會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日子太難熬。人永遠不知滿足,擁有了親情還想要愛情,擁有了愛情又渴望友情,得不到哪一個,就不停騷動。”
聶靈在她們說話時目光不經意掃過遠處摩天大樓上的LED顯示屏,她看清楚裏麵的人後,便立刻定格住,祝臣舟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黑色帽子,他半張臉都被遮蓋住,隻露出嘴唇那部分,聶靈驚訝發現祝臣舟好像比之前蒼白了許多,白的嚇人。
她拍了下桌子,指著屏幕對崔婕和蘇玫大聲說,“他怎麽這樣了,他是不是得病了?”
蘇玫看也沒看,她沉默無聲盯著手上的石榴汁,崔婕隻掠了一眼,她冷笑說,“他活不長了,遭了報應。”
聶靈金主是薩利介紹的,來自比利時,經常國內國外來回跑,自然帶著聶靈,她在國內時間不多,半年回來一次,一次小住十幾天,所以她不太清楚國內的新聞事件,更不要說祝臣舟時刻被置於巨文保護下,媒體都不太清楚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過崔婕先生人脈很廣,而且投資了兩家市級三甲醫院,多少都有點熟人,想打探消息還是不難,祝臣舟會診的單子崔婕也見過,她看到診斷一欄填寫的病症,的確很吃驚,按說有錢人都怕死,很惜命,她以為禍害一千年,祝臣舟可死不了,這些人都死光了,他都會安然無恙,沒想到沈箏下一個就是他。
她知道他是積鬱成疾,她也知道他想沈箏,他自己甘願被報應折磨,不然以他的權勢和能力,到國外治療也不一定會走上絕路,可他放棄了,她沒聽到他要救治的風聲,他仍舊忙碌在公事上,忍受著那種挖心蝕骨的巨痛。
大概女人都心軟,崔婕和蘇玫都恨不起來他。
其實祝臣舟也沒有錯,沈箏的結局,都是天注定,她就這個命。
她和祝臣舟本來就不該開始,這是孽緣,自然要有孽債,債都要還,誰也逃不掉。
【四】
沈箏下輩子一定是花仙子。
否則她的墓園不會盛開那麽多鮮花,空氣很香,夕陽很暖,漫山遍野都是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祝臣舟伸出手在空中去撈去抓,那一個個或者回眸或者靜坐的沈箏,就像隱形的泡沫,在他指尖剛剛觸碰到他還不曾感覺溫熱時,便幻滅得無影無蹤。
祝臣舟苦笑一聲將手收回,他插進口袋裏,靜默注視著沈箏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照片。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嗎。”
他說話時口中灌入強烈的北風,喉嚨發癢間劇烈咳了起來,他掏出一塊白色絲帕堵住嘴唇,咳了大概幾秒鍾,他拿開時絲帕上沾了一大塊血跡,他看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將絲帕疊好重新塞回口袋裏。
他繼續看著照片說,“我昨晚又夢到了你,你牽著一個男孩,他很小,白白嫩嫩,穿著紅色的唐裝,他不哭不鬧,臉色慘白,他安靜看著我,我知道他是祝謹,因為他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我想聽他喊我一聲爸爸,可你忽然說,我沒有資格這樣要求,因為是我殘忍不救他。你對我說,讓我放開,你不想日日夜夜被我糾纏著,你想要忘掉我。”
祝臣舟說到這裏倏而哭出聲音,他雙手埋住自己的臉,他哭得肩膀抖動起來,“我不想你忘了我。哪怕恨,恨也好,什麽都好。”
他說完這句話,一個大男人忽然像孩子般哭得痛不欲生。
祝臣舟有太多話要講,但到嘴邊除了對不起他再發不出一個字,所有的言語都蒼白到他覺得可恥,他不知道沈箏的靈魂是否還在,或者說這世上到底存在不存在轉世,他從不相信這些,但他忽然很希望這都是真的,至少她還沒有魂飛魄散,至少他的痛苦他的懷念他的悔恨,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是他永遠的遺憾,至死方休。
祝臣舟滿臉慘白跪在墓前,他手指顫抖在她精巧的相片上輕輕撫摸,他很想告訴她。
那一天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你挺著高聳的腹部渾身都是血,頭發散開鋪在我膝上,你臉色慘白,哭著問我,這世上就沒有一件你害怕的事嗎,一件都沒有嗎?
我隻說了有,卻沒有告訴你是什麽。
可我怎麽也想不到,我掌控全天下,掌控一切,卻唯獨漏算了你的死。
你怎麽都沒有再堅持一下,問問我怕什麽。
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怕自己失去你。
——祝臣舟怕他的世界從此沒有沈箏,可這毒咒最終還是應驗。
她將在餘下的時光裏纏住他,不得解脫,不得釋懷。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