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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自盡

  那是一段沒有硝煙戰火卻屠殺更血腥的時代。


  在六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初漫長的半個世紀中,整個南三角掀起血雨腥風,民國後期最龐大的幫派之間廝殺和湧動,官匪的勾連與暗鬥從悄無聲息到轟轟烈烈上演,幾乎震撼了三十餘座省市。


  沒有刀槍和馬匹,沒有盾牌和城門,隻有每顆深不見底的心,承載了對待物欲橫流的占有衝動以及傷人利己的巨大城府。


  那年有這麽一群人,他們被稱作古惑仔,強取豪奪生殺狂掠,他們有的背負血海深仇,有的被現實逼迫無法存活,便共同走上這條路,成就了千千萬萬個碼頭的繁榮與黑暗。


  其中最為風光的古惑仔便是蔣華東和裴岸南,擁有先斬後奏的權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還有數不盡的錢財和隨從,出行一身黑,撐一把傘,見過他們真容的少之又少,大部分見過的都成為了一具屍首。


  那年風花雪月,那年江湖情仇,南三角的天還很藍,水還很清冽,直到殺戮四起,兩大幫派銷聲匿跡,宏揚橫空出世,掩蓋了他曾經的罪惡斑斑。


  那是一場放映在歲月長河中的黑白老電影。


  沒有過多繁複的修飾和特技,卻讓人歎為觀止終生難忘,曾經的時代已經遠去,還存活下來的人都白發蒼蒼耄耋古稀,一座座碑風霜雨露,留給後人評說。


  我夢到了許多我不認識的麵孔,他們持槍奔走在廢棄的廠房,浪花洶湧的碼頭,還有寬敞而複雜的國道,那時候街上到處都是二八自行車,大部分工人還沒有下崗,高樓大廈沒有很多,西餐是人們非常畏懼排斥的東西,巷子口裸露上身的漢子喝著啤酒看年老的人下棋飲茶,談天說地。


  六輛黑色汽車在市中心一棟摩天大樓門口停下,最前麵車門打開,走下一名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他戴著圓簷帽子,指尖夾著粗大的雪茄,凸起的西褲口袋有一柄短槍,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凜冽驚心的寒光。


  他盯著對麵另外一排車隊,為首白衣男人的袂角被風拂起,他隱藏在墨鏡之後的眼猶如鷹隼鋒利奪目。


  沒有任何交涉,便是槍林彈雨,驚得過往行人嚇得跌倒翻滾,玻璃、樹幹、牆壁和地麵,都是被子彈疾射出留下的孔洞,我就站在不遠的位置,我也很想逃離,可我的雙腳無法撼動分毫,就像被釘在泥土上,被點了穴。


  我在那些跳躍翻騰衝擊的人影中,終於找到了他,他受了傷,手臂和小腿鮮血淋漓,他正在往槍膛內塞子彈,眼睛裏殺氣逼人。


  我朝他揮手大喊,他似乎沒有聽到,當他將槍眼對準那名白衣人時,一名躲在暗處的殺手也將槍眼對準了我,砰地一聲,脆響乍起,白衣男人眉心滲出血柱,朝四處迸濺,他高大身體隻是微微晃了一下,便直挺挺超前麵撲倒,拂起無數塵埃。


  警笛從遠處街道朝這邊快速並攏,無數輛警車擁堵在唯一可以離開的路口,大批警察持槍跳下來,包圍住這裏的一草一木,行人捂住耳朵尖叫逃竄,我呆愣站在那裏,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和尖銳的汽笛聲,我感覺到自己胸口位置一陣痛麻,我來不及垂眸去看發生了什麽,便疼得暈厥過去。


  夢中的我似乎永遠沉睡,而現實中我才剛剛滿頭大汗醒來,我像是在酷暑午後洗了一個六十度的蒸拿浴,渾身濕透,我躺在一張柔軟無比的大床上,胸口在劇烈起伏呼吸,我眼前朦朧一片,枕頭和臉頰銜接的位置淚水漣漣。


  我反應過來那是一場夢,我還在蔣升平的莊園裏,我還是一個被囚禁的籌碼,震撼於往生堂那麽多條鮮活的性命成為了枯燥的靈牌,我原本偽裝很堅強的心,在此時此刻脆弱的一觸即破。


  我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祝臣舟殺了人。


  他在我夢裏真的殺了人。


  可這個夢太逼真,逼真到熱血沸騰又在霎那間凝固成冰,我想喊喊不出來,我想逃逃不掉,我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枚子彈射穿我的皮肉,刺進我骨骼,與血液交纏,看著祝臣舟舉起槍對準自己心髒,在所有警察圍攏的途中,轟然倒地。


  他選擇了自盡,也不肯投降。他用最後一縷魂魄告訴我,他害怕貧窮,害怕麵對心愛的人死亡,害怕那無能為力的感受,更害怕一輩子活在別人的鐵蹄下。


  我平靜得回憶後,便用手抹掉自己臉上的潮濕,直到沒有一絲水痕,我才用手臂撐住床,艱難坐起來。


  由於角度高了一些,我才發現房間中不隻有我,還有一名保姆,她正蹲在地上擦拭一團汙跡,像是吐出來的粥,她聽到我發出的輕微聲響抬起頭,在看到我已經醒過來時,她立刻從地上站起來,“沈小姐醒了,您需要點什麽服務嗎。”


  我舔了舔幹澀的唇,“給我口水喝。”


  她捏著手上抹布進入衛生間,洗幹淨後才拿杯子為我斟了溫水,我接連喝掉三杯後,才緩和喉嚨冒煙的澀感,我問她我睡了多久,她說,“一會兒而已,您暈過去了,睡覺過程中始終在做噩夢,我也不敢打擾您。”


  我握著還剩一點水的杯子有些惺忪看著她,“你家先生樹敵很多嗎。”


  保姆想了一下說,“也不是很多。先生地位高,權勢大,肯定會有許多眼熱的人在背後算計先生,渴望將他拽下馬,雖然我們都是下人不太了解上層人士勾心鬥角的規則,但畢竟也生活在先生身邊,聽多見多了。”


  “他最嚴重程度,會怎樣解決掉敗給他的對手。”


  保姆臉色變了變,她含糊其辭說,“應該是很嚴重那種吧,這個我不是很清楚,先生不會讓我知道。”


  她這樣慌張的表情讓我差不多明白了一些,我尤為擔心自己和祝臣舟的處境,我非常了解祝臣舟的為人和好勝心,他喜歡爭搶,喜歡戰鬥,更喜歡與旗鼓相當的人廝殺個你死我活,這對他而言是非常刺激又有趣的事,看對方一步步走入自己設下的圈套丟盔棄甲,或者自己偶爾也輸一把,再酣暢淋漓的贏個徹底。


  可蔣升平不是他以往從最開始便處於弱勢的對手,他太強大太陰險,也太歹毒,祝臣舟和他對峙的勝算,不足百分之五十。


  連一半幾率都沒有,為何還苦苦掙紮不肯收手。


  保姆彎腰將拖鞋放在我腳下,“沈小姐不用擔心,先生不會真的對女人下手,我無法保證他對祝先生會不會怎樣,但對待您一定是平安送走,這一點他非常很紳士。”


  保姆並不明白我的顧慮,在她眼中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再偉大的感情能夠患難共苦的劫數也隻是局限於不傷害生命,一旦觸碰了這道底線,還能無私的人幾乎不存在。


  我對她說了謝謝,扶著她肩膀跳下床穿好鞋,然後和她一起走出房間,蔣升平與一名男下屬正在過道盡頭的天窗說話,那名男子先發現了我,他立刻閉住嘴巴,蔣升平盯著玻璃上倒映出的我的輪廓,他聲音帶一絲趣味說,“祝臣舟在趕來路上,他剛剛和我助理通過電話,但我沒有告訴他你在我這裏,我隻說很多事需要麵談,他似乎很著急,看來沈小姐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說完越過我頭頂看向站在我旁邊扶住我身體的保姆,示意她退下,保姆和那名男下屬全部離開後,他笑著倚靠住牆壁,似笑非笑說,“他雖然沒有問你,但我猜想,他無比渴望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和下落,問了會給予我一個暗號,他很在乎,不問他自己又無從得知,這樣猶如烈火焚身的焦灼感,大約祝臣舟十一年不曾體會過了。”


  我盯著自己中指上的戒指不說話,蔣升平說,“我們的賭注還算數嗎。”


  “我沒有籌碼給你,算不算數也隻是蔣總自己和自己賭。”


  蔣升平雙手插在口袋內,“沒事,我有籌碼給你,如果他棄你不顧,那就是你贏,我不會動你,但我會用其他更殘暴更血腥的方式來達到我的目的,也許是你更不願看到的。如果他願意交換,那麽便是我贏。如你所言我什麽都不缺你也給不了我能夠誘.惑我的東西,我隻是享受這個賭注一點點驗證的樂趣。”


  他話音未落,樓下忽然格外清晰尖銳傳來一陣汽車停泊的聲響,蔣升平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走到窗子前,推開一條縫隙探身去看,他在看清楚底下場景後,便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果然來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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