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山崩地裂
祝臣舟沒有打斷她急於質問,而是非常耐心走到床尾的沙發上坐下,他將茶壺內早已冷卻的花茶倒入杯中,喝了一口,便開始閉目養神。
乳母嚎哭了許久,直到嗓子沙啞幹裂,我將我使用的杯子倒滿茶水遞到她麵前,她目光呆滯看了看,沒有接,我掰住她下頷為她灌進去一些,茶水順著她唇角溢出,濕了地毯。
乳母抓住我袖口,她指甲是禿的,可不知道哪裏來這麽大力氣,竟然將那一截蕾.絲扯破,她對我滿是哀求說,“夫人,不要傷害我的兒子,他命很苦,他從沒有享受過什麽,從生下來就飽受病痛折磨,你無法想象他那麽小一團,不停哭泣看在我眼裏的感受,那是心如刀絞,我不是惡毒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實在籌不到錢,我不會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夫人,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我想要害死小少爺,他早就死了,一個未出繈褓的嬰兒,他扛得住幾次?您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是我沒有遵守對雇主的諾言,他讓我一天至少喂三次塗抹了砒霜的奶,可我不忍心,我隻喂一次,而且比規定劑量小許多,我也為人母,我理解那份苦楚。”
我抬頭去看祝臣舟,他沒有任何反應,仍舊端坐在那裏,我蹲下盯著乳母那隻已經幾乎殘廢的手,“十指連心,臣舟下手是很重,但他也是要你明白,十根手指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碰觸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何況還是這樣用力踩,那麽孩子是母親身上剝離的肉,這種痛比十指連心更難以承受,你為了醫治自己的孩子,就拿不義之財殺掉別人的孩子,這份母愛,你的兒子能夠承受嗎?如果蒼天有眼,即使他能夠活下去,也未必可以喘勻那口氣。”
乳母趴在我腳麵痛哭失聲,我盯著她不斷顫動起伏的後腦勺,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麽,她哭到最後已經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她無比艱難仰麵看我,“夫人,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他小命都難保,我隻想死馬當活馬醫奮力一搏,我根本沒有多餘精力去思考,這樣是否會讓他更加遭難,我隻想渡過眼前的難關,如果能保住性命,報應不報應的也都是後話了。他還那麽小,那麽無辜,什麽都不懂,所有的罪孽都讓我一個人承擔。”
我理解那種在災難和現實麵前別無他法殊死奮鬥的感受,最深的痛苦莫過於你真的無能為力,可又必須麵對,如果逃避便讓你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就像逼迫一條柔軟的毛毛蟲,在眨眼間長出尖銳的鎧甲刺傷要吞吃掉自己的麻雀,那是怎樣的絕望無助崩潰,人類的語言都太過蒼白。
我問乳母為什麽不張口找祝臣舟救濟,這幾十萬對於他而言幾毛錢都算不上,為何舍近求遠,相信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乳母跪在我麵前嚎啕大哭,她聲音哽咽沙啞斷斷續續,我必須努力去辨認才能聽清她說什麽。
“我不敢開口啊,先生已經讓龐秘書預支我兩個月薪資外還多付我五萬元,他並不清楚我需要一筆龐大的救命錢,他隻知道我經濟壓力大,對於普通百姓,幾萬元是巨款,隻花費在吃喝方麵可以生活兩年,但對我不行,我張不開口再奢求,我隻是一個乳母,連工作都還沒有做,就拿了雇主這麽多額外的錢,我雖然貧窮,可我從來不誌短,如果不是我兒子危在旦夕,我寧可死也不會傷害小少爺一絲一毫。”
乳母對我指天發誓,她的認真使我啞口無言,再聰慧的女人在這樣大事上也極難有主見分辨什麽,就算她心中有一個答案,可她還是會猶豫,她會習慣去聽從男人,除非她根本沒有男人。
陳靖深剛剛去世那一段時間,所有東西都要我自己去扛,我無法乞求誰放過我幫助我,我隻能豎起滿身的刺作為保護我的鎧甲,勇往直前硬著頭皮衝,還要裝出臨危不懼胸有成竹的樣子,也隻有在那樣不可推卸的責任又實在想逃避的關頭,我才看透自己所有冷靜和聰慧都是浮誇的,我根本沒有這份力量與那些敵人抗衡。
我咬牙堅持了那麽多天,沒人知道沈箏幾度想到了死,死亡在生存的艱難麵前便成為了最美好的事,它可以徹底解脫,讓你了卻這份俗世恩怨。
當我決定要因為孩子跟隨祝臣舟時,我就在產生這個念頭的霎那間遺忘了過去的沈箏,我告訴自己,你有依靠了,你不必活得太堅韌太剛硬。
祝臣舟一點點從我世界中的一片烏雲進化為一整片蒼穹。
我下意識看向他,他不知何時睜開眼睛,正無比陰森凝視乳母,後者沉浸在自己的悲痛悔恨與絕望中感覺不到,我拍了拍她肩膀,“是誰指示你這麽做,如果你肯說,你等於救了祝謹一命,將功補過,我會在臣舟麵前為你求情。”
乳母愣怔了一下,她握住我的手,“夫人,我死不足惜,先生的做事原則我清楚,從我答應對方,我就沒想過我能活。我隻有一個心願,救活我的孩子,他無辜。”
祝臣舟冷冷悶笑出聲,乳母聽到後立刻轉身去看他,他坐在沙發上勾起一隻腳,從口袋內摸出煙盒,取出一支刁在唇間,沒有點燃。
乳母看出來他才掌握對於她孩子生死的決策權,她立刻舍棄對我的哀求從地上爬向祝臣舟的方向,她跪在他麵前用力磕頭,磕到不知多少下,我已經看不下去要阻攔的時候,祝臣舟終於說話,“說名字。”
乳母正匍匐在地上要磕下去,她聽到這三個字,便止住自己動作,她遲緩仰起頭,聲音微小說,“我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麽,這樣的事,他也不可能告訴我一個陌生人。”
祝臣舟翻出雜誌,找到有關美索的那幾頁,從鏡頭中無數臉龐裏找到蔡安並不算清楚的照片,他指給乳母看,“是他嗎。”
乳母仔細辨認後,點了點頭,“是他,他戴著口罩,但眼神和身形我認識。”
祝臣舟問她確定嗎,乳母思量一下再次點頭說確定。
祝臣舟將雜誌丟在地上,他朝門外喊了聲,進來兩名保鏢,他們對於乳母滿臉淚痕額頭帶傷跪在地上的狼狽模樣沒有絲毫驚訝和反應,似乎平時見多了,他們無比冷靜站在門口,祝臣舟對乳母說,“你孩子的事,我會酌情考慮,母親的錯沒必要歸咎在他頭上。如果不是非常繁瑣,我會醫治他。”
乳母感恩戴德,隻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她更加賣力磕頭,哭聲中也帶著對祝臣舟深深的感激。
祝臣舟沒有看她自虐性的酬謝,他揮舞手臂示意保鏢動手,乳母被保鏢帶出去後,祝臣舟拿起手機撥出一個號碼,他正要打出去,我按住他手腕,他所有動作戛然而止,他仰麵注視我,等我開口說阻攔的原因,可我也找不到能夠說得出口阻止的緣由,祝臣舟等待一分鍾後耐心消失殆盡,他甩開我的手,將電話撥通,那邊是一個男人,我從未聽到過這個聲音,非常的低沉嘶啞,像是曾經喉嚨受過傷,祝臣舟讓他尋找蔡安的下落,可以直接悄無聲息做掉,也可以活捉送到黃街地下室等他過去親自審問。
黃街的地下室據傳言非常恐怖,當初我還不認識祝臣舟,陳靖深對巨文虎視眈眈防備十足,他始終想要下手的就是黃街,可奈何黃街依附祝臣舟和蔣升平兩個巨鄂,想要動一絲一毫都難於登天,陳靖深終究勢單力薄,最嚴重時期僵持不下,都沒有討到任何便宜。
陳靖深曾在家中書房與心腹部下商議圍剿突查的方案,當時一名副所就曾提到過,他讓自己做平麵模特的妹妹隻身犯險去黃街應聘包房公主,做了大概兩天時間,與公關經理關係打理非常不錯,打探到黃街有一個地下室,在祝臣舟辦公室書架後,按下機關按鈕那扇牆壁便會自動旋轉露出一個通往地下室的門,除了在黃街內任職高層並且工作五年以上的員工,根本沒有外人知道,並且大家都很默契不曾傳說出去,因為都清楚非法囚禁意味著什麽,一旦曝光誰也別想獨善其身,最輕的也是知情不報。
沒錯,地下室是用來囚禁拷打那些不聽話的小姐鴨子及鬧事客人,是祝臣舟罪惡滔天的黑暗集中營,裏麵是否鬧出過人命我不確定,但一定是無數人鮮血堆砌了白牆,到處都腥臭刺鼻。
凡是被送到地下室,不活活掉一層皮都不可能重見天日,非得是那些打手確信這個人不會再背叛才可能放出來,而被祝臣舟親自授意送進去的,那些人怎麽可能手下留情,勢必更加嚴厲凶狠對待,我想到這裏便使勁奪過祝臣舟的手機,他原本還在交待著後續,被我這個動作全部打斷,他保持拿電話的姿勢看我,但蜷縮的掌心已經空了。
我對那邊的男人大吼一聲不用怎樣,先找到人再說。便迅速將電話掛斷。
祝臣舟的臉在我這句話話音剛落,已經陰冷得不成樣子,我看也不敢看他,眼睛盯著別處說,“是不是太狠了,這可是犯法的,現在你和蔣升平鬧得這麽僵,雖然黃街你們都有股份,做過的壞事都有份,他不會主動捅破什麽,這無異於也將自己推了進去,但現在他沒有做什麽,是你再一次向法律宣戰,他如果為了扳倒你報警,被警方在地下室抓一個正正好好,你還怎麽脫身?你不要忘了你才被閔寶淶的後台保出來,我們不做這麽危險的事不行嗎?將蔡安找到直接送入警局,讓警察去審問,我們等待宣判結果,你可以為了折磨他給裏麵通個消息,但我們自己不要做一點落人口實的事,我就這一個請求,你答應我,不要讓我擔心。”
“是嗎。”
始終沉默的祝臣舟忽然爆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冷笑,他這笑聲令我發寒,我定定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沈箏,我的意思不重要,重要是你。”
祝臣舟說完這句話便從椅子上起身,他站在我麵前,我穿著平底拖鞋,比他要矮上一頭,他居高臨下俯望我,我被他身上散發出的駭人氣勢冰得不敢呼吸。
“你為什麽不讓我動蔡安,因為他是陳靖深身邊最忠誠的下屬,不管他對祝謹做了什麽,在你心裏都可以被原諒,因為祝謹是我的骨肉,你不在乎,而蔡安是陳靖深的人,美索不能丟失這最後一道忠誠的屏障,你千方百計為了保住這點遺產對得起陳靖深,寧可不為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報仇,你還問我什麽意思,這不已經大白天下了嗎,好一個癡情的你。”
祝臣舟的定論像一道驚天霹雷,朝我頭頂轟炸開下,我整個人被強效的電流擊中,動也動不了,我難以反抗和掙紮,他和我近在咫尺,我隻需要伸出一根手指便可以觸摸到他胸膛,然而我卻是顫抖的,仿佛他與我隔著千萬裏那般遙遠。
“你是這麽想我的。”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淚眼婆娑,我本不想哭,我不願在任何男人麵前流淚,尤其當四年前我以哭泣為手段欺騙了陳靖深,並到他至死都沒有坦白,我背負這塊沉甸甸的巨石活到現在,也許還要活到老,我恨透了女人的眼淚,尤其我自己,它是沒有下限的,是得寸進尺的,很多時候甚至成為了博得一份感情優勢的籌碼。
我死死咬著嘴唇,祝臣舟的眼神是真誠,他沒有賭氣說,也就證明他對我的評判是發自內心,他始終係著這個結。我覺得天塌地陷,山崩地裂,就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