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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當一個人成了謎

  那年海城冬季最冷。


  連續很多個夜晚零下八度,在南方已經實屬罕見,到處都是冰棱和雪霜,鋪天蓋地仿佛蔓延到了世界盡頭。


  秦霽像一個謎,裹著黑色的毛呢大衣,係了一條白色圍巾,他全身都是金黃色的謎光,遇到了年僅十八歲的曲笙。


  他並不記得這個在他所有經曆過的女人中最姿色平庸的一個,她不曾豔光四射,隻是清秀可人,她不曾凹凸有致,隻是玲瓏嬌小,她無法讓人過目不忘,所以秦霽那一眼,望進了曲笙心裏,卻沒有留在他自己記憶中。


  那年的曲笙,喜歡輪船,她癡迷於那可以在汪洋大海內自由馳騁的龐然大物,它收縮自如,它可以很龐大,也可以湮沒於海浪內渺小無比。


  她遊遍了許多個國家,夏威夷的海灘,神秘遼闊的亞馬遜,還有吞沒了無數生命的大西洋,森林深處奔騰的峽穀瀑布。


  她站在許多艘龐大美麗的船上,她說那是她人生最後燦爛笑容的終結。


  因為她遇到了秦霽,這個讓她遍體鱗傷,強顏歡笑的男人。


  原來黑夜那麽長,原來陽光滿溢的午後也會那麽冰冷。


  曲笙記不清楚自己見到過多少次他擁著女人進出賓館和舞廳的場景,他總是穿著五顏六色的襯衣,花哨而倜儻,他穿什麽都好看,他喜歡把頭發染上發膠,抹一些閃亮的東西,站在燈光最衝的地方,朝著底下圍觀的熱情如火的女郎送一支玫瑰。


  他總是全場的焦點,因為他是這世上最放縱的男人。


  曲笙也有過任性的時候,她會跟蹤他身邊的女人,然後學著電影裏的情節,甩出一張支票丟給對方,讓她離開秦霽,那樣的女人什麽世麵沒見過,她被羞辱得心一寸寸涼下去。


  她們刺激她說,“你和他上過床嗎?你知道他在床上多威猛嗎?你知道他送給我的一條項鏈價值多少錢,你這張支票上的數字,還不夠買五分之一。小妹妹,搶男人要自己拿手段,誰也不會好心到直接讓給你。你還太嫩,不如找幾個男學生先練練手,這樣的富二代,你可玩兒不轉。”


  曲笙氣得渾身顫抖,她找到韓豎和他吵得天翻地覆,她質問他為什麽不早早介紹秦霽給自己認識,他們是多少年青梅竹馬的好兄弟,可她卻從沒有從他嘴裏聽到過秦霽的名字,如果她早早知道,也許就不會有那麽多女人捷足先登。


  那一天的曲笙讓韓豎終身難忘,因為是她第一次嚎啕大哭,是她第一次聲嘶力竭,是她第一次臉上布滿絕望。


  在此之前,韓豎見到的世上最幹淨美好的笑容,就在她臉上,可他也記不清,有多久沒再見過。


  後來的曲笙,眼睛總是紅腫,不喜歡熱烈的陽光,不喜歡人潮擁擠的街道,喜歡很高的樓頂,喜歡翱翔的白鴿,還喜歡一個人蜷縮在角落,數著滴滴答答行走的時鍾。


  她告訴自己,再等等吧,他總會回來的,男人喜歡四海為家,喜歡漂泊天下,但他更想要一個安穩的家,到了某個年紀,誰願意顛沛流離,能夠在萬家燈火內找到為自己點亮那一盞,誰都會覺得溫暖。


  於是就熬啊熬,熬到了她失去一個孩子,熬到了讓她無比難堪的訂婚宴,熬到了他狠狠推倒她,她透過自己身上斑駁的傷痕,看清了秦霽的無情。


  他原本就不是良人,是她始終不甘心。


  多年前的大雪漫天,她再沒見過如他那樣溫潤美好的男人。


  可他擁有兩副皮囊,而她不幸愛的是最虛假的他。


  曲笙長長的呼出一口熱氣,她像是在講一個憂傷故事,含著眼淚說完,再笑著做一個終結。


  她目光裏沒有任何人。


  一直靜默不語的韓豎緩慢推開那扇門,他走進病房,我聽到陳靖深和他打了一個招呼,但他意興闌珊,一聲不吭。


  秦霽蹲在地上,從曲笙開始講述,到她徹底說完,他像是行走在一片尖銳的刀鋒上,每一個字走一步,到最後痛得麻木。


  他身上的黑色襯衣被韓豎撕扯得褶皺不堪,他指尖不知何時夾住了一根香煙,煙霧嫋嫋升騰,他沒有抽,也沒有看,就任由它燃燒為灰燼。


  這條走廊冗長,燈光慘白,半開的窗子來回搖晃著,發出吱扭的聲響,有風灌入,將曲笙的碎發拂起,遮蓋住了她無血色的臉龐。


  她抹了一把眼淚,轉過身挽住我手臂,張了張幹裂的嘴唇,她聲音很虛,我將臉湊過去一點,才能勉強聽到她在說什麽。


  “進去看看陳局。”


  我沒有立刻和她進病房,而是越過她頭頂看了一眼秦霽,他陷入無邊的痛苦內眼神頹敗,曲笙沒有給我機會靠近他,而是扯著我用了她全部力氣將我拖進門。


  陳靖深和韓豎在會客廳,並沒有在外麵病房內,空蕩的床被褥鋪得很整齊,床頭擺放的杯子,水已經冷卻,曲笙背部靠住門,她閉著眼悲戚的哭出聲音,她始終捂著自己的嘴,不願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聽到,我跑到床頭拿起一塊毛巾為她擦拭眼淚,她的臉始終在躲,我握住她手說,“都是女人,我也為了男人哭過,沒什麽不好意思。”


  她所有的掙紮都在我這句話後停下,她忽然趴在我肩頭,悶悶的痛哭出來。


  我不知道曲笙壓抑了多久,她的眼淚滾燙灼熱,全部滴灑在我身上,浸透過衣服黏貼在皮膚,我動了動身體,發現她將我抱得死死的,這大約是她極度缺少安全感的緣故,她從愛上秦霽那一天開始,便不知道什麽是快樂。


  愛情是包裹著糖水的苦藥丸,若你愛對,它永遠不會融化,若你愛錯,它眨眼便苦得你難以下咽。


  曲笙抽噎著說,“我已經很久沒有真心笑過,你喜歡照鏡子嗎,沈箏我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長得漂亮,就算哭過也好看,就是男人說的梨花帶雨。可我不敢照,我害怕看到自己最難看的樣子,我會嘲笑自己自不量力,秦霽身邊的女人都漂亮成什麽樣,他怎麽可能願意看我一眼。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美,可孩子流產後我終於明白,如果一個男人不愛你,你是仙女都無濟於事,如果他愛你,你就算覺得自己醜,他也把你視若珍寶。這世上得到幸福的未必都是公主,醜小鴨一樣會笑得很甜。”


  她說完後蹭了蹭自己臉上的淚,揚起那張蒼白削瘦的小臉看著我說,“你也為男人哭過,是陳局嗎。”


  我看著頭頂天花板,想要努力回憶羅瑾橋的模樣,可我發現距離上一次見麵才過去多久,我竟然記不起來他的臉。


  我笑了笑說,“不是他,是另外一個男人。那段時間我以淚洗麵,滿腦子都是他甩掉我跟別人離開的絕情。女人對於自己愛過的第一個男人,很難立刻放下。有多少女人,這一輩子都沒有放下過。”


  曲笙聽我說完後微微愣了愣,然後滿是歉意說,“對不起,我無意挖你傷疤。”


  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早沒關係了。懦弱的女人對錯的愛情耿耿於懷,灑脫的女人會想,自己經曆過的男人隻是在為你做一個調色盤,在你遇到對的伴侶時,讓你可以有個比較,從而擇出最正確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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