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預感
“是這樣的。我有一批貨從致和商行的廣江碼頭卸貨,我一個新成立沒多久的商號,本小利微,這批貨數量有點多,居然被李紹文盯上,非要同我簽一個三成的分成協議不可。我哪鬥得過他,隻好草簽了一個。”
“協議呢?拿來我看。”
馮明章把協議從懷裏摸出來,遞給周慕青。
慕青快速瀏覽一遍,眉頭一皺,道,這隻是你和他運費糾紛,恐怕我也無能為力,沒辦法幫你。
說著就準備把協議退回去。
“是運費糾紛不假,可合同上並不是約定違約金是三成,其實他李紹文多要了不少,我就是想請周會長你做主,我按照合同上雙方答應的部分付違約金。”李紹文走後,老馮取出合同細看,發現自己沒有記錯,隻是那時候李大少已經掌握了自己的貨物是什麽,想息事寧人才答應李紹文。
慕青還是把協議還給了馮明章,微微笑道,馮先生,不是我周慕青多心,這件事你口說無憑,既然你說合同不是約定違約金為三成,還是得讓我看一下合同才好。
老馮不拿出這份協議慕青尚在困惑,拿出這協議後慕青可以肯定一點,那批貨絕非簡單的玩意兒。如果昭通的馮明章所言據實,倘若真是木屑,李紹文何必大費周章?
“我把貨運合同都帶來了,周會長你可以細看。”老馮把資料從隨身公文包中抽出一份份文件給慕青細細讀過。
貨運合同和航行證等資料一應俱全,慕青從資料上判斷不出貨物是什麽的端倪。他翻看得很仔細,確實合同約定的違約金才一個點,而李紹文要三個點確實高了不少。
他把文件收拾好還給老馮,道:“這樣吧,我可以召集會議,在會議上你自己提出來。若要我主持公道,不妨你們兩家當麵鑼對麵鼓提出來。但是話說在頭裏,這椿公案著落點還是你和他,我們商會是鬆散的自治組織,隻能對他略施懲戒,可能不能對致和有什麽實質性的影響。”慕青沉吟著,“如此你還要我做主麽?”
“當然。即便是名義上的,也可以為我昭通出口氣。若你不說我不說大家都隱忍,長此以往,江城商界秩序何在?”老馮義憤填膺,就差拍案而起。
慕青冷眼旁觀,若不是自己一直派人追蹤老馮和日本人有些偷摸的勾當,不然這件事因為涉及李紹文,自己難免存了些許偏見。
“那好吧,我這就命人約時間。”
老馮得了慕青的肯定,先表達感激,又一次和他握了手。在他臨走前,慕青仿佛無意問了一句:
“貴商號這次運的是什麽貨?”
“哦?……”老馮愣了一下,停了半晌反應過來道:“木屑。”
“嗯。”慕青不再追問。
老馮到底是欺瞞在先,心虛地轉頭看了看慕青,後者背轉身子,背著手望向窗外,不知在思慮什麽,便自己走出了萬德商行的門。
門外老馮的汽車突突突地啟動著。慕青清楚地瞧見老馮上車時的笨拙腿腳。腦子裏不停過著這件事的前後,為何老馮會找自己評理,這是件沒道理的事情,倘若老馮真的偷運,一般的反應都是退讓,即便就算被訛詐都不願張揚,像他這麽高調的真不多見,而且一下子找到自己,執意讓商會介入,這是什麽意思。
周慕青,這件事裏你會扮演怎樣的角色?你打算接下來怎麽樣做?
他在問自己,整件事的脈絡他了解都比較碎片,但是這些連起來居然莫名有種不妙的感覺,明顯有人在幕後把水攪渾。他在腦子裏深挖著,然後閉上眼睛,睜開時多了份堅毅,思量再三,終於做出一個決定。
他先去商會的辦公地請負責庶務的辦事員負責聯絡,得到反饋說明日正正好,於是便接著布置明日會議諸事,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停留,徑直去祁家找之嵐。
之嵐這幾日在家中休息一陣,原意是避開輿論。報上無一例報道關於她的事情,大抵是陸少爺的關礙。
藏書樓是祁家唯一一幢二層小樓,小巧玲瓏古意雅致的建築讓之嵐深深喜愛,這裏能把整片荷塘盡收眼底,甚至在冬日木葉蕭蕭下後能俯瞰大部分祁家的內院。
她酷愛來這裏,這是隻有祁家家主才能光降的地方,代表著無上的權威。
之嵐登臨小樓,憑欄而望,臨風觀景,略有些野風就會掀起荷塘裏田田蓮葉的葉浪,長長莖幹的荷花慢慢萎頓,收在眼裏是無窮碧。
她看得有些入迷,連慕青登上來都無知無覺。
“嵐兒。”慕青癡迷地望著她的側顏,喚了她一聲,帶著幾許不舍。
之嵐側過頭來,看見是他,小鳥一樣蹦進他懷前。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之嵐眼角眉梢帶著笑。
“要找祁家家主,自然有人引路。”慕青微微依靠著門框,環抱住懷裏的她。
他們什麽也沒說,靜靜擁抱了一會,風撩起她的頭發,拂過他的臉龐,臉孔癢癢的,更癢的是心,這是婚禮未成功後的第一次帶著多重意味的擁抱,隆重而正式。慕青情難自製托起她的頭,駕輕就熟地吻了下去。
“唔……”之嵐被吻得綿軟軟倒在他的懷裏,他的技巧越來越純熟,此刻才感覺自己的內核裏藏了一個需要嗬護體貼的小女人。
而這個吻,在她心中激起欲說還休的滋味,這種滋味會讓人迷醉,忘掉明天忘掉未來和以後,她隻求更多,主動抱住他,索取著,而不是給予著。
纏綿悱惻好一會,慕青的理智險些被她擊潰,直到她開口問這句話才回神。
“你怎麽來了?”之嵐問。
“接下來我說得很重要,你必須仔細聽。”慕青正色道,還是放不開她,抱她坐下。
之嵐知道他要說非常關鍵的事情,臉上全是洗耳恭聽的肅穆。
“當初旱災前購進米時,我同時在李紹文控製的廣江碼頭同樣小批量進過米,因為李紹文當時強取了你爹的五個碼頭控製權,你爹手下四個碼頭經理除了祁官山以外都失業回歸,是我安置他們在萬德商行為我所用,但他們的人脈和關係依然可以利用,所以我特意運了米,測試了眼線的效果。後來你也知道,大災期間李紹文偷偷高價賣米,被發現後失去了商會會長的位置。總之,我安插的眼線正好派上了用場。
前不久李紹文履行了昭通商號馮明章一個運量很大的貨運合同,那天晚上在廣江碼頭連夜卸了貨,貨品名義上是木屑,可根據我掌握的信息,應該是更可怕的東西,我猜可能是某種軍火用品或是新型毒品。”
“那豈不是走私?”之嵐一驚。
慕青點點頭,繼續道:“我認為是的。李紹文顯然也起了疑心,也在追查,我想他一定知道了這批貨物到底是什麽,因為在他去了國立江城大學谘詢以後,徑直去找了昭通商號的老馮要求補運費和違約金。”
“老馮拿出的合同上定的違約金隻有一個點,而李紹文多要了兩個點。老馮特意找到我要讓商會做主,按合同來。”
“這很正常,你在懷疑什麽?”之嵐忽然明了慕青說這些話的意思,開口問道。
“你想想,假如老馮是在走私,被李紹文發現要挾後,他可以隱忍徐圖良策,而現在他居然來找我,讓我在商會裏為他主持公道。所以我思來想去,隻有兩個原因,要麽老馮並非走私,所以不怕公開,但是他已經付給了李紹文五千大洋,木屑生意一單子哪有那麽高的利,五千大洋不是小數目,一口氣就拿了出來,這說明老馮這一篇貨物,一定賺得不少,就必然不是運的木屑,他在對我撒謊。估計他的貨多半還是來路不正的;他自己都遺留問題,還來找商會請求公正。
看來這個老馮背後還有玄機,那個人會不會還有幕後推手?可惜我現在還沒有掌握關鍵信息,我隻能隱隱感覺到這件事不對勁,不合常理。”
“你在擔心什麽,其實你行在暗處,擺在明麵上的是李紹文和馮明章。在商會裏,你公事公辦即可。”之嵐思量道。
“沒這麽簡單。你知道嗎,我派人跟蹤了老馮,他暗地裏一直和日本人有聯係,這批貨品是要送進日租界裏去的。你想想不論軍火或是毒品,進了日租界,又得禍害多少中國人的性命?實際上如果這件事真的還有慕後人操縱,那它就像有無形的漩渦,其實我自己早已無法置身事外了。”
“你打算怎麽樣做?”之嵐問道,她已經猜到慕青的答案,心中一酸,忍著難過問道。
“我打算向張司令舉報這件事,無論這批貨物是什麽,絕不能讓老馮把它帶進日租界去。對此我可能會被盯上,得承受什麽後果,我也不知道。可不管身後有沒有人算計我針對我,該來的遲早會來,反正我感覺已經有人把矛頭引向了我,既然我無論做什麽都躲避不了,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為城裏的人做一點事情。
嵐兒,除了你,我什麽都不怕,你知道我最放心不下你。我必須把知道的情況和要準備的行動告訴你,一旦我遭遇什麽不測。你心裏有數,有人問什麽查什麽你都推說不清楚,千萬不要為我出頭,我不想你出任何事情。”
“你是打算殺身成仁麽?”聽了這話,揣度著慕青話的涵義,之嵐的心似乎被綁了繩子,被扔在冰冷幽深的海裏浮浮沉沉。她眼眸暗淡,甚而覺得呼吸都困難起來。可她知道自己多此一問,慕青今天來就是告訴自己,已經做好了最好的準備和最壞的打算。
她攀著他的脖子,壓著酸澀地再次貼上他溫潤的唇,感受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縱然再有不舍,再難受心痛,他當初都可以把米無條件地捐出來,眼下局勢定然會深覺責無旁貸。她能說什麽呢?
“我還有一件事要同你交代,我們走吧。”慕青穿過她強忍難過苦痛的眼眸,看進了正在一陣陣泛著澀浪的內心深處,撫了扶她烏黑柔亮的發絲,在結束這個長吻後毅然起了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