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沒有腳的鳥
地區部的市場會議結束在星期五,第二天早上他們不到六點就起床,湊了一輛小巴的人去了兩百多公裏外的佩特拉。
車沿著死海岸邊向前,大家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心情如照進裂穀的陽光般明媚。
幾個領導坐在前麵,談笑風生,一開始講南征北戰的往事,然後講起了黃段子。講得最起勁要數老鍾和老牛。
錢旦和曾子健坐在後排,曾子健不時附和領導們幾句,錢旦饒有興趣地聽著。所謂相由心生,境由心生,他聽蘇丹的老鍾講段子,覺著沒想到剽悍如老鍾也有嘻嘻哈哈、與工作無關的性情;他聽把他當內鬼查的老牛講段子,覺著真是個道貌岸然的色鬼。
三個多小時之後,他們到了佩特拉。
佩特拉於錢旦是一個陌生名字,但其實很久以前就見過它的樣子,年輕的哈裏森·福特正是在此地扮演的“奪寶奇兵”。電影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看的,情節早已模糊在記憶裏,卻在這個秋天與電影中的藏寶地相遇了。
翻開地圖,佩特拉在古時人們東來西往的要道上,公元前6世紀,神秘的納巴泰人在這裏鑿岩為城,開始了連接東西方的買賣,一度將此地打造成為一個耀眼繁華地。
古佩特拉的昌盛繁榮招致了羅馬帝國的嫉妒,引來了連綿戰爭。終於,大約在公元1世紀,佩特拉被羅馬大軍攻克,納巴泰人在一夜間消失,塵世裏再也聽不到他們的傳說。
爾後,在東西方你爭我奪的戰亂中,佩特拉做過阿拉伯帝國一省,也做過十字軍騎士要塞,一直到紅海海運興起後它才漸漸湮滅在被遺忘的時光中,取代它的正是埃及地中海邊的亞曆山大。
19世紀英國詩人威廉·貝根曾經為這座紅色石頭城的光輝歲月賦詩:“令我震驚的惟有東方大地,玫瑰紅牆見證了整個曆史。”
他們從SIQ峽穀走進玫瑰色石頭城,峽穀蜿蜒一千二百多米,最寬處十多米,最窄處不過兩三米,陽光被兩旁刀削斧劈般的峭壁遮住,處處都是一線天。
他們徐徐前行,在路邊找尋漫長歲月留下的點滴,譬如那些斑駁殘缺的石刻,譬如那條引水入城的水渠。
走到峽穀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仿佛是整個鑲嵌在對麵峭壁上的“高樓”躍入眼簾,定睛一看,那就是直接在峭壁上劈琢出來的建築。錢旦自覺才識疏淺,隻是從六根羅馬式門柱和殘存浮雕上想它應該是古羅馬人的傑作,卻不知道它究竟是神廟,是宮殿,還是別的什麽建築?隻見它大處雄偉奇壯,細節精致美巧,岩石的紅褐顏色在斜陽下迷離人眼,讓人以為是一不小心誤入了神話裏的玄幻世界。
走著走著,隊伍散了,錢旦和曾子健兩個人走在了一起。
繼續深入佩特拉腹地,走在紅色古城街市裏,經過一個個鑿在山壁上的房屋遺跡,經過一個古羅馬圓形劇場,又來到了一座“大廈”前,這是座高大雄偉的三層石窟。提前做了功課的曾子健給錢旦介紹說這裏是佩特拉曆代國王的陵墓。
他倆一層一層探訪,走到石窟第三層,正回過頭來俯瞰蜿蜒向山後的砂石路時,錢旦的手機響了。
電話一接通,那頭的秦辛哭得像個孩子,她新買的索愛K750手機被扒手偷了。錢旦一邊柔聲安慰,一邊望著滄桑紅城,心裏泛起牽掛,遺憾自己隻能遠遠心疼。
曾子健等他打完電話,問:“咋了?”
錢旦說:“秦辛擠公交車去華強北,手機被偷了。”
“哭得很傷心啊!”
“你聽到了?”
曾子健總是懶得回答顯而易見的問題,他說:“我們家詩詩是外剛內柔,表麵上潑辣,實際上沒太多主見,都聽我的。你們家秦辛是外柔內剛,表麵上溫柔,跟你撒撒嬌,實際上蠻有主見的,講不結婚就一直拖著不結婚。你要小心點!”
錢旦同意:“嗯,她骨子裏蠻理想主義的。她覺得結婚就是一輩子的事,不知咋的我給的安全感難道還不夠?我也是想一輩子的人啊!她還怕不能夠永遠?”
曾子健用下巴指了指腳下的殘缺古城,說:“對這個世界來說,最多活到一百歲的我們都是來出差的,匆匆過客;佩特拉古城可以算常駐員工了,但也到底還是會消失;死海、尼泊山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哪裏有那麽多永遠?唯一不變的隻是變化。”
錢旦用男人讚賞男人的眼光看了一眼曾子健。兩個人繼續沉迷於眼前風光,各有所思。
錢旦跟著老韓在約旦多逗留了一個星期,他們與本地員工座談,參加代表處的項目分析會,去拜訪了約旦的客戶。
神舟六號返回艙在內蒙古成功著陸,中國首次完成“多人多天”航天飛行的那天,他們坐在客戶的會議室裏等著拜訪客戶CEO。
等候的時候老韓對著錢旦碎碎念:“你怎麽穿了一件深色的襯衣?不好,深色襯衣容易顯得人沒有精神。你怎麽不準備一雙正裝皮鞋?最好係鞋帶的那種,第一次見客戶高層正式一點好。你不是在沙特買了一塊‘百年靈’嗎?怎麽還帶著這塊塑料表帶的運動表來見客戶?老外心裏更講究對等。”
錢旦被他問得心裏發毛,老韓長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樣子,平日在討論業務時不拘小節,果斷決策,一旦涉及到客戶交流就變得特別細致、講究。錢旦自慚形穢,決定向領導好好學習。
他一直覺得,偉華能夠吸引他的一點就是總能在這裏遇到各種各樣有趣的人,太多的人有他可以學習的一麵。
新的周末,錢旦再次回到埃及,回到他在阿拉伯半島、北部非洲一帶流竄的圓心。
他急著沉冤昭雪,從機場回宿舍的路上就開始打電話,非要信息安全管理的同事在宿舍樓下等他,第一時間去檢查他的私人電腦。
他推開宿舍房門驚訝地發現客廳的氣質不一樣了,拉著窗簾關著燈,餐桌上居然冒出來一個燭台,燃著幾支蠟燭。
兩個沙發被並排放在一起,沙發上坐著林漢和幾個女孩,茶幾上放著一瓶紅酒、幾罐“SAKARA”啤酒,一麵牆壁空了出來,地上放著投影儀、電腦,還有一對小音箱,白色牆壁上投影著不知道是第幾部的“怪物史萊克”。
整個房間一掃理工科男宿舍的沉悶氣質,變得歡快而溫暖。
林漢見到錢旦連忙說:“哎呀,這個星期好忙,好不容易周末了,我煲湯請美女們過來吃飯,再加上家庭影院。”
話音剛落,他看到了跟在錢旦身後的信息安全的同事,有些緊張地說:“哎呀,不至於來宿舍檢查信息安全吧?一起來看片不?這個,是我自己的私人電腦啊。投影儀,明天一大早要開會,星期六我怕領不到投影,先借出來了,放在辦公室怕丟,拿回宿舍了,用用,沒事吧?”
信息安全的同事羨慕嫉妒恨地說:“你們宿舍真熱鬧!美女們都來了。”
錢旦也有點羨慕:“首次,我來開羅幾個月了,首次有女生光臨。”
他心裏有事,急急帶著信息安全的同事進了自己房間。
他隻求白上加白,看也不看就簽了個自願私人電腦被檢查的隱私保護相關的協議。信息安全的同事檢查完電腦,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也沒有說會怎麽處罰他,隻是解釋公司的原則是“處”、“罰”分離,自己隻負責“處”,把情況調查清楚,由領導們來決定如何“罰”。
錢旦送走他,來到客廳,正想在林漢旁邊坐下,發現陽台門虛掩著,老謝身影在陽台上,就拿了罐啤酒去了陽台。
走到陽台門口才看見陽台上放了兩張椅子,老謝坐著一張,嚴麗麗靠著陽台一角坐著,兩人在竊竊私語。
這幾個月一有空老謝就帶著嚴麗麗東吃吃,西逛逛,陪著她去邁阿第俱樂部遊泳,還請了個埃及人做教練學網球。
錢旦打招呼:“剛才進來得急急忙忙的,居然沒發現陽台上還有人,今天真熱鬧!”
嚴麗麗顯得比以前開朗多了,說:“謝國林說你們宿舍走了個川菜廚子,住進來個廣東食神,今天是廣東食神品鑒會,兼家庭影院首映禮。”
錢旦打趣他倆:“你倆怎麽不在裏麵看電影呢?悄悄藏在這裏談啥心事?”
“動畫片,不愛看”,老謝接著宣布:“我決定了,先不回國了,我要去西北非繼續奮鬥!”
老謝說當初老韓和他溝通崗位調整時給了兩個建議,一個是回深圳,繼續做軟件產品,另一個便是留在中東北非,離開產品服務部去西北非找個代表處一線奮鬥。最初老謝一直是打算回國,但心裏一直沒有完全否定另一個選項。
錢旦很意外:“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我在約旦也沒聽老韓說啊!”
“今天剛剛決定,我明天上班就去跟領導溝通。”
錢旦拿著啤酒罐和老謝碰了一下,說:“去西北非?回你被人用槍頂著頭的乍得去?還有馬裏、岡比亞這些都是最艱苦的國家,還有瘧疾的,你小心。”
“西北非還有突尼斯、摩洛哥這些最美的國家好不好?你要多過來支持!”,老謝喝一口酒,拿起靠在牆邊的他的舊紅棉吉他,撥弄了兩下,剛唱了幾句: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慢慢長夜裏,未來日子裏
親愛的你別我為哭泣
清真寺咿咿啊啊的唱經又開始了,聲音越來越大。
錢旦說:“怎麽每次你一彈吉他,唱經就開始了?你是不是每首歌就會開頭幾句,根本就彈不下去?故意算好時間裝逼、泡妞的?”
老謝放下吉他,風騷地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沒有腳,生下來就不停地飛,飛得累了就睡在風裏。我,就是那樣的鳥人。”
錢旦瞪著那張憨厚的臉:“你真是門心馬叉蟲,悶騷得很。”
嚴麗麗也喝了些酒,露出小迷妹的神情:“你不要懷疑謝國林同學的才藝,他當年在南郵時可是鮮衣怒馬木吉他,人稱謝國麟,不是樹林的林,是譚詠麟的麟,人家是張國榮和譚詠麟的合體了。後來學了吉他,又常常是齊秦附體,一匹來自西南的狼。”
錢旦難以置信地說:“我還曾經是布拉德皮特的肉身了,他後來是怎麽長殘的,變成現在這樣了?”
老謝長噓一聲,臉上又笑成了一朵花:“還不是為了豐富人們的溝通與生活,進了偉華之後給折磨成這樣了,我容易嗎?來,接下來讓你聽聽謝國麟。”
老謝用力撥響吉他,大聲唱了起來,他的聲音終於蓋過了咿咿啊啊的唱經聲:
說再見,惘然話再見
但覺心路極迷亂
心境太混亂,感觸太混亂
又似心中抑鬱未曾斷
說再見,回頭夢已遠
但覺苦悶慢慢沉澱
多少串舊事,多少個舊夢
盡變心底癡癡的懷念
唱畢,林漢在裏麵喊了一嗓子:“老謝,唱得好!你的廣東話相當標準!”
錢旦仍然想一探究竟,問:“你早就拿到常駐海外滿三年那十五萬安家費了吧?還舍不得走?”
老謝白了他一眼:“你有點出息好不?出來就圖十五萬?”
錢旦說:“那是,老板說的,我們是主觀上為個人、為家庭,客觀上為公司,為國家,英雄莫問動機。你賴著不走,你老婆不收拾你?”
“滾!”老謝還是正經解釋到:“我和老婆商量好了,她對多賺錢回家是支持的。你說得對,主觀上為個人,為家庭,我錢還沒有賺夠,買了房子有還貸的壓力,國內現在養娃的成本也越來越高。我拿到了十五萬安家費,但在海外還有艱苦補助可以繼續賺麽。”
老謝站起來,把寶貝吉他小心靠在牆邊:“尿尿去。”
他搖搖晃晃地走回屋去。
嚴麗麗溫柔目光在他的背上,對錢旦說:“謝國林其實很理想主義的,他覺得回國去做什麽呢?天天打卡、悶在總部機關那些打不開窗戶、不見天日的辦公室裏?他是骨子裏的隨性。”
錢旦說:“能心甘情願到這裏來的,多少有些理想吧?我們都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理想的現實主義者。”
嚴麗麗心疼地補充:“老韓讓他下課,他認了,你接替他,他覺得挺合適。但是他心裏還是介意被下課的,不願意在中東北非這樣子畫上一個句號。”
令老謝留下來的原因中還有一個是他既沒有跟錢旦說,也沒有告訴嚴麗麗的。那天白天,小玲又收拾他了。原因很簡單,他打電話回去,先和爸媽聊了半小時,然後才叫他們把電話給小玲,小玲問他:“老婆就那麽沒有爸媽重要嗎?”
老謝並不擅長精讀女人心,“耙耳朵”的他心裏多少有點逃避矛盾的想法。
他尿完尿出來,客廳的電影已經放完,幾個姑娘準備回去,正在叫嚴麗麗一起走,嚴麗麗跟著她們要離開。
老謝酒勁上頭,一屁股坐上餐桌,搖晃著身子:“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錢旦歎服:“見過門心馬叉蟲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悶到極致!騷到極致!”
林漢掃興地大聲提醒:“老謝,喝多了!秋天了,花至荼蘼花事了,山花已經敗完了。”
“喲,我們屋咋都這麽有文化?”
“沒有沒有,我可不敢和謝總比風騷。我是聽到菲姐有首歌叫開到荼蘼,我特地去查了才知道荼蘼是什麽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