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沙特故事
夜幕早已降臨,疾馳的汽車離開公路,轉入一條由數十個水泥墩布放而成的彎曲狹窄的減速路,拐來拐去百多米,緩緩停在了一道鐵門前。
蛇狀鐵絲網另一邊兩個士兵慢慢走出崗亭來到車前,看了看前窗上貼著的通行證,一個人掀開前蓋、後廂查驗,另一個則拿著反光鏡繞車走一圈檢查底盤下麵。確認了沒有炸彈之後他們一搖一晃地踱了回去,鐵門緩緩滑開。
司機重新發動了車,駛進大門後迎麵見到的是圍成一圈的沙袋、一挺黑黝黝的重機槍、全副武裝的士兵和一堵又高又厚的水泥牆。
車拐了個彎,在鐵絲網與高牆間繼續前行,路上與一輛架著機槍正在巡邏的“悍馬”不期而遇。到了牆的拐角處,又是一處沙袋圍成的火力點,一樣冷冰冰的機槍,一樣穿戴齊備的士兵。
這不是電影片段,不是戰鬥遊戲,而是錢旦他們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每天回宿舍的必經之路。
關於小區門口這個哨卡的段子不少,有嚴肅的,例如前段時間有位國內來出差的兄弟好奇地以哨卡為背景照了張像,立即被扭送至警察局關了一夜才放出來。有活潑的,例如有位士兵被大家教了幾句中文,查完車常常是中國人說一句“同誌們辛苦了”,他響亮地回答一句“為人民服務”,問的答的都樂此不疲。
領土占據了大半個阿拉伯半島的沙特阿拉伯憑著排名世界第一的石油儲量、產量和出口量成為了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這裏土豪眾多,人們的物質生活充裕。但它又是的國家,娛樂在這裏受到了嚴格限製,公眾場所禁止拍照;街上沒有電影院沒有酒吧沒有KTV;嚴格禁止飲酒,超市也有啤酒賣,但那是不含酒精的所謂啤酒。
某天,錢旦在下班路上感慨:“其實沙特也就是沒有電影院沒有酒吧,我怎麽看著馬路兩邊總是覺得特別單調?”
車上另外兩個同事異口同聲:“還沒有女人!”
這個國家對女性的限製太多,她們不能外出工作,不能駕車,甚至不能以真麵貌示人。那些天錢旦隻在工作場所活動,完全見不著一個女人的影子,連寫字樓裏的女洗手間都已經被省略掉。晚上偶爾去商場買東西,才能在琳琅滿目間見著一些女人,一個個被黑袍罩得密密實實,有人甚至連眼睛都藏在黑紗後麵。
不過,偉華公司的辦公室樓下有幾家時裝店,裏麵掛著的女裝都是輕薄而且透明的吊帶,即使套在塑料模特身上都顯得格外性感。那些黑袍下麵會是如此的靚麗嗎?街市裏的千篇一律一回到家就會變得如此風姿綽約嗎?此地的男人們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沙特的SC電信是偉華在中東的重要客戶。雙方合作的項目中有個棘手的軟件項目,工程進度已經落後原計劃一年多。此刻負責項目交付的項目經理叫林漢,他和老謝一樣,也是2001年第一撥來到中東北非的偉華人。林漢本來精於產品技術,在伊拉克代表處支持了很長時間,年初剛轉成項目經理接手SC電信的這個項目。他折騰了大半年,終於把項目帶上了正軌。
錢旦此行的一個最重要目的就是來推動這個項目盡快關閉,他計劃拿到客戶的驗收證書後就讓林漢把工作交接給常駐當地的同事,自己去埃及負責地區部軟件產品的項目管理。
拿到驗收證書的那個晚上林漢心情大好,非要拖著錢旦去看利雅得。他倆去了利雅得兩幢標誌性高樓之一“王國中心”樓頂的空中廊橋,那是大廈九十九層之上一個跨度五十多米的封閉的大鋼橋。兩個人坐在橋正中間的地板上,透過玻璃窗俯視著橫平豎直,隻有南來北往的車燈帶來些許活潑的利雅得。
林漢說:“終於把這個項目搞得差不多了。誰說做項目經理比搞技術輕鬆?我好不容易轉個項目經理,更累。第一個項目就往火坑裏跳,我以為我死定了,老謝說我南人北相,是福將,看來他說得對。”
錢旦望望林漢,他長得和蘇丹的曹鬆一樣壯實,卻是個廣東人,還講一口相當標準的普通話,確實南人北相。
錢旦歎口氣:“唉,我一聽你們說起這個項目的情況,就感覺時空錯亂。我剛進公司那年做的第一個項目和這個項目的毛病簡直一模一樣,都是一期合同承諾了十多個新的增值業務給客戶,客戶的市場部消化不了,不知道怎麽運營,運維部也不願意接手,客戶內部扯皮,效率低下。我們公司內部研發是研發,市場是市場,服務是服務,協調工作量巨大,誰看我都不爽。yesterdayoncemore,你說我們怎麽老是犯同樣的錯誤?”
林漢沒有回答錢旦的問題,而是得意地說:“痛苦是痛苦,但是沙特這個合同有一千多萬美金的訂貨,利潤很好的。馬上要二期擴容了,又是幾百萬美金。”
錢旦吃驚地:“真的假的?這才剛驗收,客戶還沒開始賺錢了,擴啥啊?”
林漢說:“客戶有預算,土豪有的是錢。我們有個報時業務,就是你打個電話,係統給你報現在是幾點幾分,據說隻有一個用戶,是個能影響客戶高層的土豪,那人眼睛不好,很喜歡這個業務,客戶反饋非常好。”
他雙手往地上一拍,站了起來:“走,回宿舍去,前麵沒心情,你來了這麽久都沒請你喝我的紅酒。”
錢旦更吃驚:“哪裏搞的酒?大使館弄出來的?”
“我自己釀的葡萄酒,我是偉華中東北非頭號吃貨啊,你沒聽說嗎?”
“你不怕被警察抓?”
“躲在宿舍喝,自己釀的,喝完連酒瓶都見不著,誰知道?給你講個段子,前段時間不是壓力特別大嗎,有天有個客戶很神秘地說晚上要讓我Relax一下,帶我去刺激刺激,我很激動,晚上上了他的車,他帶著我繞啊繞啊,到了一個僻靜的院子裏,帶我進了屋,我很納悶,因為屋子裏安安靜靜,隻有我倆,不知道他有什麽好刺激的?他很神秘,打開冰箱翻啊翻,突然,他大叫一聲‘Suprise’,從冰箱裏麵掏出了一罐喜力啤酒!有酒精的啤酒啊!對他來說多刺激啊!”
錢旦懷著一顆對林氏私釀的景仰之心跟在林漢後頭屁顛屁顛地離開了“王國中心”。
沙特的網絡實在太差,第二天早上錢旦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百來個新郵件收下來。一眼看到個蘇丹陳永生發過來的郵件,郵件標題典型的陳永生風格,赫然是“裸跪撒哈拉!!吐血求助!!”他忍俊不禁,趕緊點開了郵件,卻越看越不爽。
陳永生的郵件是個會議通知,“主送”加上“抄送”有好幾十人,包括了深圳總部和地區部各個部門的主管,召集大家晚上電話會議,主要訴求是找各個部門要人去蘇丹支持。令錢旦不爽的是為了凸顯蘇丹的資源壓力,郵件附件裏幾乎窮舉了代表處所有技術服務工程師的名字,在每個名字後麵列了幾條他們不能擔當重任的理由。他把郵件又仔細看了一遍,發現裏麵倒是沒有評點軟件的幾個人,但他還是氣衝衝的回了句:“錢旦按時與會!”
傍晚,錢旦正琢磨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撥入會議去理論理論,手機響了,一接,正是陳永生。
陳永生開門見山:“你等下不準發言。”
錢旦陰陽怪氣地說:“陳總,你很了解我啊,我很想發言啊。”
陳永生在電話那頭冷笑一聲:“我還不了解你的驢子脾氣?不許發言,你要敢發言下次到蘇丹來就燒掉你護照,讓你常駐蘇丹。代表處壓力大著了,我們聚焦解決問題,不要情緒化。”
“解決啥問題啊?誰情緒化啊?我第一次看到像你們這樣一個一個投訴自己兄弟的。”
“不準嘰歪,誰投訴自己兄弟了?這叫呼喚炮火。現在在蘇丹是有偉華就沒有Y公司,有Y公司就沒偉華,強競爭市場,靠一堆小屁孩哪裏搞得掂?我們忙得白天都沒時間開會了,特地在晚上召集會,就是要讓家裏的大佬們半夜從被窩裏鑽出來,感受一線的壓力。而且,我好像沒說你們軟件的人吧?你們軟件那點東西,不是現在的主要矛盾,你不要跳出來給自己加戲。”
“你現在裸著呢?你要真裸跪著吐血我就不發言。”
“這不是要讓你們地區部和機關的大佬們重視嗎?你們天天日理萬機,殺不完的郵件,不來點不一樣的標題你們會關注嗎?”
兩個人一不小心聊開了,會議時間要到了還意猶未盡。陳永生問了句:“老旦,你進偉華前是幹什麽的?”
“在家銀行,負責儲蓄係統。你呢?”
“我在大學當老師,那可是好日子啊!一到周末就去學校舞會,隨便找個角落坐下,女同學們就排著隊來請陳老師跳舞。哪像現在?整天被客戶折磨完還得在公司內部和你們這幫土人扯皮。老旦,你可得做我的堅強後盾啊,不要做鋒利後矛在我屁股後麵捅窟窿,拜托拜托。”
光陰似箭,不縱亦逝。
錢旦即將結束在沙特的出差任務,要回埃及去了,林漢按計劃與他同行。
臨別前的周末,他們一堆人擠在宿舍房間裏開新出現的項目的分析會,吵來吵去好不容易大家達成了一致:散會,去老皇宮散個步。
老皇宮位於利雅得西北十多公裏外的哈尼法穀地,是沙特王室的發祥地。過去的都城已經在十九世紀初被奧斯曼帝國駐埃及的總督率兵摧毀,隻留下些昔日用泥、石、幹椰棗樹築建而成的破敗房子。
他們一行十人遊蕩在斷壁殘垣間,錢旦正想著和古代中國皇帝們比,沙特國王住得也太經濟適用了,就見前麵廢墟間緩步過來三個白巾白袍的漢子。那三條漢子見著這一堆中國人分外熱絡,幾句寒暄,一番合影之後盛情邀請他們去家裏喝咖啡。
林漢猶豫,在一旁嘀咕:“不要去吧?會不會是恐怖分子?911劫機的大部分都是沙特過去的。會不會是同性戀?我上次在小區門口打個出租車,一上車就被司機摸手,很恐怖的。會不會是要傳教啊?我們這種什麽肉都吃的入教要先去洗腸的,洗腸很痛苦的。”
錢旦興致勃勃:“去吧,我們十個人了,怕啥?我還沒去過阿拉伯人家裏。”
大部分兄弟站在了錢旦一邊。
於是,他們的車在夕陽下跟隨在沙特人的車後麵出發了。
那是一個真正的大家庭,主人早已經打電話回家吩咐好接待事宜,站在院門口夾道相迎的有老老小小十多人,不過僅是可以出來見人的男性家庭成員和一個小女孩。
他們熱熱鬧鬧地進了客廳,感覺裏麵的布置和中國家庭並沒什麽太大差別,沙發圍著茶幾,隻是沒有電視機。大家坐在沙發上閑聊,孩子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把咖啡、紅茶、椰棗、各種小甜點一一捧出。
林漢拋棄了他所有的警惕和矜持,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錢旦則尤其喜歡小杯斟上的咖啡,喝一口,淡淡苦味之外又分明透著些椰棗香,很是特別。一問,果然有講究,他們在咖啡壺嘴裏塞了新鮮椰棗絲。
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主人起身把他們引到了隔壁房間。那個房間中沒有沙發茶幾等家具,隻是地毯上堆滿了水果。大家席地圍坐,一邊向香蕉、芒果、番石榴們進攻,一邊開始了新話題。錢旦在心裏暗自感慨土豪國果然不同凡響,中國人要在街上拉上十個陌生人回家做客,即使有足夠的熱情和膽量,也很難在如此短時間裏準備好一切。
這時候,在老皇宮向他們發出邀請的一位大叔對著錢旦、林漢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坐得近些。他倆趕緊坐過去,豎起了耳朵。
大叔嚴肅地問:“朋友們,能幫我個忙嗎?”
林漢扭頭看了眼錢旦,小聲說了句:“果然有陰謀。”
大叔那邊稍稍猶豫了片刻,開口說到:“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歡中國女孩,中國女孩真是非常非常漂亮,我想再娶個老婆,你們能幫我介紹一個中國人嗎?”
錢旦和林漢麵麵相覷,錢旦問:“再娶一個?你現在有幾個老婆?”
大叔坦然地說:“我有兩個老婆,她們很好,但是我現在想娶第三個了。”
經曰:“你們可以擇娶你們愛悅的女人,各娶兩妻、三妻、四妻;如果你們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們,那麽,你們隻可以各娶一妻,或以你們的女奴為滿足。”也就是說,對於一個可以公平對待每個妻子的沙特男人,他最多可以合法娶四個妻子。
錢旦知道這個規矩。他正想著該如何對大叔表達愛莫能助之意,林漢再次拋棄了他所有的警惕和矜持,熱情地說:“沒問題,中國女孩好啊!不過,我倆明天要離開沙特了,而且,我倆自己連一個老婆都沒有,這樣,我找個人來幫助你。”
他向坐在地毯另一頭的一位常駐沙特的負責產品銷售的兄弟招手:“張傑,你過來,有個重要的事情需要你負責。”
他一把把帶著一臉狐疑走過來的張傑拉倒在大叔身邊坐下:“他是我們長期留在利雅得的同事,他在中國認識很多漂亮女生,絕對可以幫你介紹。張傑,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啊。”
說完他把自己的屁股向邊上挪了挪,自顧自地從地毯上抓起一個番石榴,一口啃掉了一半。
大叔充滿希冀的目光溫柔地盯住了張傑。
時光如賊,悄悄在逃。
賓主盡歡,大家在沙特人的院子裏留下合影之後中國人就要告辭離去了。
林漢帶著錢旦上了車,又按下車窗,伸出頭叫在另一輛車上的張傑:“你記得趕緊幫人家找個好老婆過來啊,看看人家這大院子,這大房子,會有姑娘願意的。”
錢旦樂不可支:“你牛,反應快啊,迅速把張傑拉下水了。”
林漢發動了車:“一旦不需要我交付,不需要我兜底,我就什麽都敢承諾了。上次你問我們怎麽老是犯同樣的錯誤?我琢磨了幾天,因為大家不同欲唄,各有各的KPI嘛。”
他這麽一說,錢旦又想起了自己經曆過的,見到的大小項目了。認真說到:“你回地區部後一起把我們的項目好好管理起來吧!我們從售前開始就要投入人,和產品銷售、研發一起把客戶需求調研清楚,把合同評審的關把住,把FRS(功能需求規格)簽好,把問題和需求區別管理好。不怕有坑,關鍵是大家上下左右同欲,一起挖坑一起填吧。”
林漢踩了腳油門,大聲回了個“OK”。
他們的車燈在利雅得的夜色中閃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