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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失蹤的艾哈邁德 · 偉

  早期在中國市場,偉華的銷售人員習慣每天去三大運營商的辦公室打卡,技術服務工程師們習慣每天去三大運營商的機房報到,他們既是提供貼身保姆式的服務,又維係著從客戶高層領導到基層技術人員的全麵客戶關係。


  彼時的海外市場亦繼承了這個傳統,各國電信運營商的辦公樓裏總可以看到穿著西裝,拎個包,或者再端著咖啡的中國人轉來轉去,那多半是偉華的銷售人員;而隻要客戶允許,在各國運營商的機房裏總是可以見到偉華的技術服務團隊坐得整整齊齊。


  2005年8月1日早上,偉華在蘇丹的工程師們像往常一樣去了ST電信的機房,剛開始工作沒多久,客戶的一位項目經理衝了進來:“停止工作!趕快回去!停止工作!趕快回去!”


  原來,7月30日晚上時任蘇丹第一副總統兼南方政府主席的約翰·加朗乘直升機從烏幹達返回蘇丹途中墜機身亡。約翰·加朗是南部“蘇丹人民解放運動”的創建者,他領導南部反政府武裝與蘇丹政府進行了二十多年內戰,直到去年1月南北雙方才簽署《全麵和平協定》。7月9日,他出任蘇丹第一副總統兼南方政府主席,不到一個月即突遭不測。消息傳出,人們普遍對蘇丹和平進程感到擔憂。喀土穆街頭爆發了嚴重騷亂,焚燒汽車、搶掠商鋪的行為此起彼伏,八十多人喪生。


  偉華的辦公室和宿舍遠離騷亂區,大家緊急撤回了駐地,一清點人數,獨少了一個艾哈邁德·偉。曹鬆急忙撥打小偉的電話,還好,撥了兩、三次,電話通了:“小偉,在哪兒?”


  “我還在ST電信!”


  “我靠!我剛才最後一個走,機房裏沒人了呀?我還喊了幾嗓子。”


  “我拉肚子,在廁所,回機房一看一個人都沒有了,樓下的客戶說你們全走了。”


  “那你等著,我們來接你。”


  曹鬆去找老鍾匯報:“鍾總,把小偉拉在ST電信了,找個司機去接下他吧?”


  老鍾有點怒:“你們搞什麽?怎麽會落下一個人就撤回來了?你趕緊給小偉打個電話,讓他在機房多等等,現在從我們這裏到ST電信的路上已經很危險了。我剛才給客戶CEO打電話,他說ST電信那一片還好,呆在裏麵還安全點。”


  曹鬆給小偉打電話,已經打不通了。為了阻斷騷亂分子的串聯,在政府的要求下,全城通信網絡已經中斷。


  下午,甘法斯出現在辦公室,他說市區局勢稍稍穩定了一些,大部分街麵已經被軍警控製住了,但是晚上六點以後會全城宵禁,軍警對不守禁令上街的人殺無赦。


  曹鬆咕嘟咕嘟大口喝完一瓶水,對陳永生說:“永生哥,把車鑰匙給我一下。”


  陳永生疑惑地望他一眼:“你想幹嘛?老鍾說了,所有人不許出去。”


  “不去哪兒,剛才沒去吃午飯,餓了,就去食堂找點吃的,老鍾說不許走遠了,回宿舍可以。”


  偉華新租了一棟小樓做宿舍,一樓是食堂。那樓離辦公室很近,曹鬆駕著那輛“捷達”很快就到了。廚師還沒有開始準備晚飯,他躥進廚房瞅著四下無人拿了把菜刀,又在餐桌上找到幾張油膩膩的報紙把菜刀一裹,夾在腋下跑回了車上。


  曹鬆發動了車,定定神,一腳踩在油門上,直奔ST電信。


  他繞開了騷亂最嚴重的市中心,但所經過的街道上也是一片狼藉,到處是磚頭、石塊,路邊是砸壞門窗的商鋪、燃燒的汽車。軍警已經基本控製住局麵,閑人不多,曹鬆把車窗放下,不時伸出頭朝著望向他的軍警喊:“ese!”


  那些軍警看到一張中國人的臉倒是沒空搭理,偶爾還有人伸出手比個“V”字。


  曹鬆到了ST電信大樓,一路小跑直撲他們的設備機房。三樓很安靜,他推了推機房門推不開,他叫了幾聲“小偉”,又用力捶了幾下門,豎起耳朵也沒有聽到裏麵有動靜。他走到窗戶前把臉貼著玻璃往裏麵看,但是隻能看到機房的部分區域,看不到人影。


  曹鬆心裏有些慌,準備去樓上樓下找找。剛走出幾步覺得不對,捶門的感覺不對,他又轉回來,用肩膀猛力一撞,門開了。


  門裏麵是用電腦桌頂住的,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曹鬆疑惑地穿過操作間進了設備間,裏麵也沒見人。


  這個機房是下走線的,電纜線、信號線鋪設在架空的防靜電地板下,地板下麵有半米左右高的空間。角落裏有塊地板似乎沒有蓋嚴實,曹鬆經過時順勢一腳,想把它踩緊了,地板下麵卻傳來“哎喲”一聲,他嚇了一跳,往後跳了一步抽出了他的菜刀。


  那塊地板一下子翻在了一邊,小偉揉著腦袋鑽了出來。


  曹鬆緊繃的臉頓時舒展開來,他指著小偉,哈哈笑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我叫你也不答應,你鑽地板下麵幹什麽?虧你從不吃肉,瘦,這都鑽得進去。”


  小偉苦笑道:“沒聽見你叫我,我一天都頂著門躲在裏麵,本來難得這麽清靜,挺自在的。我一個人把我們的係統全麵檢查了一次,剛停下來聽會兒音樂,突然聽到有人咚咚咚的腳步聲,嚇得我到處找地方藏。”


  “趕緊走,呆會兒要宵禁了,想走也走不了,明天會怎麽樣還不知道了。”


  兩人離開了ST電信,曹鬆開車,一遇見軍警小偉就探著個腦袋在車窗外喊:“ese!ese!”


  他打算抄一條近路,車轉進了居民區間的一條小路。突然,車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輛被他們稱作“蹦蹦跳”的三輪摩托車,開得飛快,居然超過了他們的“捷達”。


  “蹦蹦跳”擠到他們前麵不遠處,一個急刹停住了。曹鬆跟著一個急刹,幸好兩個人都係著安全帶,沒有從車裏飛出去。


  他剛才已經從後視鏡裏觀察“蹦蹦跳”,看到裏麵隻有兩個幹瘦的半大孩子。他罵了句國罵,下了車,大叫一聲:“hatareyoudoing?”


  話音未落,兩個男孩分別從“蹦蹦跳”的左右跳了出來,曹鬆看清楚了他們一個人手裏握著一把半米長的砍刀,另一人兩隻手各抓著塊石頭。他反應挺快,趕緊爬上車,一把抓過菜刀,愣了一秒鍾又放下,大叫一聲:“靠!快跑!”


  他一腳油門,一打方向盤,車衝向路邊,擦著根電線杆擠了過去。


  “哐當”一聲,一塊石頭砸在了車門上。


  那兩個男孩正向“蹦蹦跳”跑去,突然從前麵迎麵又衝過來一輛“捷達”,砰的一聲將“蹦蹦跳”撞翻在地,然後倒車、掉頭,跟在曹鬆和小偉的車後。


  小偉盯著後視鏡:“公司的車。”


  他們一路狂奔,衝回了駐地。曹鬆剛停好車,那輛車刹在了旁邊,陳永生坐在司機位上,車上坐著幾個壯實的同事,有人拿著鋼管,有人握著木棒。


  陳永生從車裏出來:“你倆沒事吧?”


  曹鬆說:“永生哥,猛男!你那一下撞得,他們不會找到我們報複吧?”


  “你這又害怕了?你不叫我們,一個人過去找小偉不害怕?”


  畢竟二十多年的內戰已經令蘇丹人民厭倦,喀土穆的騷亂來得快,去得快,局勢很快恢複了穩定。


  偉華去除腐敗的決心堅定,在海外規範了與分包商的合作模式,清理了一批與來自國內的關聯公司的合作關係,海外各地不得不更加堅定地依靠本地員工去發展本地業務。


  地區部技術服務部有三個和大家熟稔的本地女孩。


  負責培訓中心的本地女主管梅最開放,她穿著時尚,不戴頭巾,有一次外出主動邀請錢旦搭乘她的車,錢旦稍一遲疑,她就格格笑著喊“Don’tbeshy”,令錢旦真的害羞。


  負責為大家辦理簽證、機票的文員阿莉亞最傳統,她總是一絲不苟地戴頭巾,穿掩蓋身材長袍。埃及人傳統裏沒有隻爭朝夕的習慣,阿莉亞做事情總是慢騰騰,甚至被幾個急性子的中方員工吼哭了兩次。錢旦的策略不一樣,他每次要阿莉亞辦事總會悄悄讚美一句“Youarebeautiful”,阿莉亞聽到讚美不露聲色,卻總能按時幫錢旦辦好事。


  老韓的秘書瑪蒂哈居於傳統和開放之間,她也是個戴頭巾的女孩,但經常是彩色頭巾、牛仔褲、修身衣。會講中文的她偶爾還能應付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調侃中國人也有追求她的機會,偶爾叫道她已經被中國人同化了,不以胖為美了,要減肥。


  錢旦和她聊到過開羅的姑娘們,瑪蒂哈說從前她不戴頭巾的,後來覺得自己不對,不應該拋棄傳統,才重新戴回了頭巾。她還說如今埃及叛逆少年太多:“你看看那些電視節目,女人們穿著暴露,很不好,帶壞了青少年”。


  錢旦手下有四個埃及本地工程師。


  他安排老實大叔哈桑和精明小夥巴哈去了中國出差,在深圳麵向全球的800技術支持熱線中輪訓三個月,既是想提升他們處理各種技術問題的能力,又是想讓他們和國內的技術專家們混個臉熟,並且從機關的視角去了解公司的運作,希望他們回埃及後能夠在地區部更好發揮“腰”的作用。


  學究謝裏夫在約旦出差支持項目,胖小夥阿馬爾在馬爾代夫出差支持項目,錢旦要求他們既要在項目中提升能力,又要更好地了解代表處的運作,以及偉華的交付項目從開工到驗收,是怎麽一步一步實施完成的?


  錢旦的筆記本電腦壞了,連接顯示屏的轉軸斷了一個。如果在國內打個電話給公司的IT服務供應商,估計一天內就上門修好了。在埃及得送修、等待一個星期。他沒了電腦,就每天坐在瑪蒂哈旁邊,用放在她旁邊座位上的部門一台公用台式機處理處理郵件什麽的。


  那天早上,錢旦在辦公室樓下瞥見輛車停在路邊,覺得挺像阿馬爾那輛紅色土耳其車。他納悶,難道這家夥一聲不吭地擅自從馬爾代夫回來了?


  他上樓之後先在辦公室裏轉了一圈,沒看見阿馬爾,他又坐在了瑪蒂哈旁邊的台式電腦前。


  瑪蒂哈見了他:“阿馬爾在馬爾代夫還正常嗎?”


  錢旦納悶:“還好吧?出什麽事了?”


  “阿馬爾媽媽來公司了,說他兒子有半個月沒給家裏任何消息了。”


  “真的嗎?他媽媽在哪兒?”


  “剛下樓,她一大早就來了,我告訴她應該是工作忙的原因,答應幫他盡快聯係上阿馬爾。”


  馬爾代夫的通信網絡確實不好,所以偉華正在幫當地的運營商新建一張無線通信網絡。阿馬爾過去之後就一直沒有處理好自己手機的漫遊問題,錢旦每次聯係他都是通過郵件。


  他打通了馬爾代夫的項目經理的電話:“老徐,項目還順利不?我們軟件產品沒拖後腿吧?”


  老徐說:“到目前進展還算順利,客戶比較滿意。”


  “真羨慕你們啊,在馬爾代夫做項目,不整點客戶投訴出來,我想來支持都不敢來,怕領導說我想去馬爾代夫享受沙屋水屋。”


  “老錢,你想多了。公司現在在馬爾代夫沒有後勤平台,物價巨高,一瓶水幾美金,兄弟們吃喝都不容易,哪有什麽沙屋水屋享受?我從公司預支的備用金很快就花掉了,馬上要被房東趕了,這兩天正在到處找房子,要換個便宜房子租。更慘的是我看見蚊子就害怕,有登革熱。”


  “馬爾代夫有登革熱?”


  “你不知道吧?剛有個兄弟中招。”


  “我靠,中東北非哪裏都不容易啊!我那個本地員工表現怎麽樣?還好吧?”


  “你們那個阿馬爾非常不錯!技術能力就不說了,他到這裏之後我就沒騷擾過你了吧?更難得的是這兄弟適應能力很強,現在天天和我們一幫中國人廝混在一起,以‘康師傅’和‘統一’度日,也沒聽到他有過什麽抱怨。”


  “那就好,你讓他給他媽打個電話,他家裏人說有一個月沒他的消息了,不知出啥事了?”


  “好!這邊電話卡貴,電話費貴,他沒買當地卡。”


  原來,“兒行千裏母擔憂”不僅僅是中國人的諺語,錢旦掛了電話又給阿馬爾發了個郵件,郵件的標題以“Urgent”打頭,叮囑他務必給家裏報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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