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兩頓火鍋宴
迪格拉有家免稅店,外國人每次來到埃及可以憑護照上七十二小時以內入境的蓋章去買三瓶進口酒。錢旦回到宿舍放下行李就拖著路文濤帶他去買法國紅酒,他連著有兩個飯局,都是偉華公司海外各地宿舍裏最得寵愛的火鍋宴。
第一頓火鍋宴是在曾子健的宿舍,隻有錢旦、曾子健和詩詩三個人。
曾子健有個正兒八經的電火鍋,詩詩頭天晚上就熬好骨頭湯來做湯底,三個人吃得從容,喝得不迫。
詩詩剪了個複古的頭發,像1990年“人鬼情未了”中的黛米摩爾,既漂亮又顯得幹練。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她見到錢旦有說不完的話。
錢旦笑她:“你還是不放心子健,來開羅守著他了。”
詩詩說:“哪個要來守著他?我是來另找新歡的。”
見錢旦對她的邏輯反應不過來,她開心地補充:“我要過來找個工號小於1萬號的新歡,你們兩個都是2萬多號的窮鬼。”
工號小於1萬號的偉華老員工有比較多的公司內部虛擬股,每年有比較多的分紅,屬於先富起來的那撥人。錢旦樂了:“你倆還哭窮?子健都快拿到安家費了。”
詩詩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就圖你們公司三年十五萬安家費?”
曾子健舉起酒杯和錢旦碰了個杯:“你知道我壓力大了吧?她負責美麗妖嬈,我負責養家糊口。”
“狗屁!沒良心的。”詩詩在曾子健胳膊上掐了一把,對著錢旦說:“美麗妖嬈我是要負責的,不過,我都要去給埃及人打工,一起養家糊口了。”
她起身從沙發上拿了個錢包過來,從裏麵翻出張名片:“旦旦,我找了個工作,準備下個星期上班去。”
錢旦接過名片一看,是家叫做“Oasis”的旅遊公司:“真的假的?你動作這麽快?”
“有個家屬在這家公司剛上了一個月班,懷孕了,不想幹了,那天扯談扯起來,推薦我去頂替她。”
“你去做導遊?地陪?”
“沒有了,這家公司在拓展中國業務,我負責和國內的旅行社銜接,然後去景點、飯店什麽的看看,找找符合中國人口味的安排。埃及旅遊資源多豐富,紅海、地中海、尼羅河、金字塔、黑白沙漠、西奈山、南部的神廟,消費又不高,萬一哪天我搞清楚了,國內和當地的資源都有了,我自己在這邊做旅行社呢?到時候再把你們家秦會計請過來,管帳。”
錢旦真心歎道:“有思路!你們倆真是既有苟且,又有遠方,不像我,遠方就隻想得到十五萬安家費,苟且就隻想得到每個月的艱苦補助。”
詩詩接過錢旦遞回的名片往錢包裏放,錢旦望著她錢包說:“蠻好看的LV,迪拜買的?”
詩詩說:“朋友送的,旺哥,長沙人,也經常在開羅的。”
三個人雖然是慢慢喝,但也慢慢有了醉意。
錢旦遲疑了下,說:“子健,你怕是不要和旺哥走得太近了,我在大馬士革見到了他了,據說他很有心機的,你小心被他帶到溝裏去了。”
曾子健慢悠悠倒了半杯酒:“你放心,我沒那麽容易被人帶到溝裏去。”
詩詩開口要問錢旦和秦辛什麽時候結婚,曾子健搶著繼續說:“我們不是公司老板,要少些主人翁心態,多些打工仔意識!還不能有幾個私人朋友?聚焦工作沒有問題,但是,勞動也好,奮鬥也罷,不是人生目標,隻是過程。我認為任何對勞動、對奮鬥本身的讚美都是動機可疑的。你別跟著謝國林那個土鱉混久了,變成他那樣了。”
錢旦意外曾子健突然提到老謝:“你咋不爽老謝了?”
曾子健說:“看你剛才教育我,我想起他了,一副憂國憂民的鳥樣子。我一簽個單,他就到處叫,說我亂承諾客戶需求了,說價格太差了,他懂個屁價格?”
錢旦幫老謝說話:“那是因為我們現在滿頭是包啊!到處是售前亂承諾給客戶的需求,研發說做不了,服務拿不回驗收報告還老被投訴。老謝是個老實人,我覺得他還叫得不夠凶,自己背鍋背多了。”
曾子健反駁他:“最起碼不要在地區部對我們叫,有本事就對研發叫,對家裏領導叫啊!有什麽需求做不了的?公司的資源永遠是有限的,會叫的孩子有奶喝。謝國林老實不老實我不知道,我認識國內一個分包商的老板,做軟件的,想過來發展,采購部的兄弟讓他把關審視對方的專業能力,土鱉講一堆囉嗦,講人家是小公司,不穩定,有業務持續性的風險。結果了,我在‘Friday’s’看到他和另外一家分包商的老板吃飯,吃完了還拿。反正我和他是尿不到一個壺裏去的。”
“拿啥了?”
“誰知道呢?吃完飯人家給他個紙袋,他拿著屁顛屁顛走了。”
錢旦沒料到曾子健和老謝的交集還不少,正想開口,曾子健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一看,起身朝陽台走去,熱情地:“哎,牛總啊,,,”
十來分鍾之後他才回來,掛了電話,向錢旦晃了晃手機,嘲諷的笑容:“牛總,唯上不唯實的庸才。”
他坐下來喝了杯中酒繼續說:“旺哥送的那個錢包值不了幾個錢。你知道敘利亞M項目的信息最開始是怎麽泄露給Y公司,讓Y公司進來插一腳的?牛總的老婆說出去的,上次旺哥幫我帶點東西回國給詩詩,他們一起吃了頓飯,正好牛總的老婆也在,邊吃飯邊講她老公去敘利亞出差了,有個很重要的項目之類的,她都不問旺哥是幹什麽的,詩詩也不好提醒。”
詩詩插話說:“你們公司的信息安全真的是做好事,我們早兩天在‘中國紅’吃飯,結帳的時候老板說‘哎呀,正好680埃鎊,好兆頭,我祝你們在沙特SC電信的3G大單能拿下來’,不知道是哪位在飯店裏麵吹牛了?”
錢旦覺得信息量太大,一時有些消化不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他一邊在火鍋裏撈白菜吃,一邊記起路文濤在大馬士革對他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錢的地方就有江湖。”
第二頓火鍋宴是大家在宿舍歡送路文濤。
年初偉華公司在也門的軟件產品出了次影響非常惡劣的人為重大事故,造成也門全國的手機通信中斷了二十分鍾。事故回溯完之後當事工程師被勸退,代表處服務主管被撤職、調離,地區部相關主管老韓、老謝都負連帶責任被通報批評、罰款。地區部要加強也門技術服務的能力,路文濤臨危受命,被調動去也門常駐。
他們邀了五、六個親近的同事在宿舍吃火鍋,鍋是一個舊電飯煲,底料是川菜廚子路文濤私人珍藏的四川麻辣火鍋底料,再加上一桌子與豬肉無關的菜,是此地最典型的偉華公司宿舍火鍋宴的景象。
電飯煲不夠威猛,火鍋開鍋的速度遠比不上人們筷子翻飛的頻率,好在可以邊喝邊等。西方人說“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又說能從紅酒中喝出醋栗味、丁香味、黑莓味什麽的,錢旦覺得還是中國人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得實在,喝酒不是技術活,縱使舌尖已被四川火鍋辣得發麻,但幾個投緣的人一起從清醒至微醺,便是好酒好時光。
其他人散去後,隻剩他們三人坐在桌前不想動彈。
錢旦向兩位兄弟坦白:“講起來路文濤去也門和我是有關係的。”
那兩位不解:“什麽邏輯?和你有毛關係?”
“在也門整出人為事故的兄弟幾年前在國內是我帶的小兄弟,當年在昆明就搞出過類似的人為事故,被我大事化小,事後把他作為優秀員工推薦給海外了,是我把一顆定時炸彈送給了老謝。”
錢旦把一口紅酒在舌頭上轉了兩轉,咽了,繼續說:“這兄弟在也門出事後給我打過電話,說他之所以在話務忙時做高危操作,導致全網通信中斷,是因為記得當年在雲南見我做過同樣的操作,一點問題也沒有。他覺得挺委屈的,跟我抱怨說他自己運氣太差。”
老謝瞪大了眼睛:“還有這個前傳?我要向領導建議,主管連帶責任要追溯前三年所有主管的責任,不能罰到我為止,你得幫我出一半罰款。”
錢旦罵了句:“滾,小心我滅了你的口。”
他又認真地說:“我在雲南是半夜十二點電信行業的默許時間做操作,他在也門是晚上七點業務最忙的時候做,能一樣嗎?在偉華公司做服務做了幾年,什麽行業默許時間之外做高危操作呀,什麽把筆記本電腦的電源往人家機櫃裏插導致跳閘斷電呀,什麽隨手刪除一條關鍵數據呀,這樣的事故見得太多了。你們說問題在哪兒?我們不重視SOP(標準操作規程),個人臨陣發揮的自由度太大了,為師的藝高人膽大,做徒弟的依葫蘆畫瓢就被害死了。”
路文濤點頭:“你說得沒錯,去了也門我首先要抓SOP,抓服務的規範性。”
老謝歎口氣:“難!中國人工業化來得晚,長期農耕文化帶來的習慣是SOP之類的東西推行的難點。中國人擰螺絲隻要求‘擰緊’,老外是‘擰三圈’,甚至‘擰三圈再回半圈’;中國人炒菜是‘鹽少許’、‘熟透’,老外是‘鹽兩克’、‘煮十分鍾’;所有中藥說明書都是‘不良反應尚不明確’、‘禁忌尚不明確’,你們再看看西藥說明書怎麽寫的?”
錢旦附和:“確實,我們的曆史上少有崇尚科學、理性、平實的時代,我們習慣了重立場輕邏輯、重精神輕專業、重道德輕法律。”
他接著說:“經常說偉華公司技術服務部門的‘三板斧’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鬥,一說就是廢寢忘食、過年不回家,現在隻是靠這些已經搞不掂了。我們該學習人家尊重契約,學習人家做好知識管理,要想辦法通過流程規範、自動化工具來減小業務的不確定性了。”
老謝對著錢旦露出了憨厚笑容:“算了,不追究你給我送顆‘定時炸彈’的事情了。這次你能這麽快回開羅超出了我的期望,我本來認為你凶多吉少的。”
“怎麽了?怎麽個凶多吉少?”
“你知道老鍾是從也門調到蘇丹去的吧?也門出事故時他本來第二天要帶公司領導去見也門的郵電部長,我們的事故驚天地泣鬼神,一直捅到人家郵電部長那裏,老鍾帶著公司領導按約定的時間去拜訪,被人家拒之門外,極沒麵子。他本來就剽悍,又和我們軟件產品結下了梁子,我以為他一見你長得像個樣子,很可能會扣下你的護照,讓你守在蘇丹確保不出事,沒個一年半載不會放你走的。”
錢旦不以為意:“這次去蘇丹的曹鬆很強的,合作方的兩個兄弟也不錯,不需要我守著。”
路文濤叫到:“傻逼們,能不能不要聊工作了?邁阿第第一氣質男馬上要走了,偉華公司在埃及的平均顏值急劇下降啊。”
錢旦嘲笑他:“但是平均智商急劇提升了,我今天才看到居然有人吃蟹肉棒不去掉包裝的塑料紙就往火鍋裏扔。”
老謝補刀:“他一直說自己不愛吃蟹肉棒,咬不爛,我今天才搞清楚他是帶塑料紙一起咬的。”
三個人推杯換盞,越聊越起勁,直到路文濤倒完酒瓶裏最後一杯酒:“好了,喝了這一場,我就封山,戒酒!”
錢旦和老謝聽到“封山”二字,反應挺快:“你準備造人了?”
“是,我一直在努力,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打算年底把老婆接去也門,多住段時間,看看也門的風水怎麽樣?”
錢旦想起了什麽,起身去拿電腦,邊走邊說:“來來來,我拷點資料給你,指導你早生貴子,萬一是你方法不對呢?”
他望著路文濤和老謝顯出了好奇的臉,得意地說:“來開羅之前,在阿布紮比的一個月黑風高夜,和我同住一屋的某位來出差的機關領導對我說,‘唉,兄弟們生活環境不容易,客戶環境也不容易,我明天就要回國了,電腦裏有個文件拷給你,無聊的時候可以學習下,打發時間。’你們猜是什麽?老師教學片。”
路文濤和老謝同時站了起來:“這麽實在的領導?拷一下拷一下。”
幾個人都拿電腦去了。